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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2
星期日
当前报纸名称:宝安日报

追声音的人(2)

日期: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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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4版:风·深圳“苏铁”作家巡礼之蒙丫       上一篇    下一篇

“老板,我们标注的就是芹菜!这不是吗?”菜贩子说。

“配图是西芹,就得给我西芹!”胡子中年男说。

“西芹?西芹哪有这个价格?”争吵中,巷子里窜出看热闹的大爷大妈和闲人们,叉着腰的,抱着膀子的,苏迪也挤在里面。那捆菜被当成证物,甩得枝残叶败。菜贩看人多,立马来了精神,说:“你们看看,这还怎么退啊?欺负人……”

那中年人不依不饶,说:“西芹折断是骨折声,这菜嫩得没一点纤维,发不出响……”

苏迪听到这句话,好奇心变成探究心,他放下鸡蛋,绕过去凑近看。那古怪的人身材精瘦、胡子、文化衫。苏迪的心狂跳起来,他觉得自己像俯爬乌龟,被猛地翻过了身,前所未有惊喜扑面而来:那人是剑鞘影视的陈翰!

苏迪马上凑过去说:“陈翰老师,您跟我走!我知道哪儿有西芹!”苏迪不由分说,拉着他就走,把他拽出包围圈。

“你是谁,你怎么认识我?”陈翰余怒未息,黑着脸,表情像被混凝土铸住,没一点笑意。

苏迪心里发毛,忙解释说:“陈翰老师,我是刚去面试咱们公司的苏迪,我关注咱们公司好多年了!”他特意把剑鞘影视叫成“咱们公司”,透着自来熟的傻气,但没办法,这是他能想出的最自然的姿态。

苏迪一路不停地说,他说折西芹像骨折声,但他最近发现折腾白菜也可以采到骨折音,要找那种不是很实心的大白菜,卷心菜可不行;另外,他还有个整蛊玩具叫“骨折发声器”,吓唬人用的,也能模拟个七七八八……苏迪不希望前面菜店有西芹卖,这样他就可以再拐进另一条巷子,再多走个百十来米。

陈翰也不看他,也不说话。

除了尬聊,苏迪别无他法,头上低掠过一只家燕,斜斜地追着一只蜻蜓而去。这又给了他话题,苏迪顺嘴说,燕子喜欢人气旺的地方,天敌少,有吃的……从北方来到南方,他发现南方的鸟与北方的鸟叫声是不一样的;南方的鸟嘴大,低音多,叫出来的声音有膛音,北方鸟嘴尖,高音多……

“哦,是吗?”陈翰终于搭腔了。他口中那个“哦”字,是拐弯儿音,好像是来了点兴趣,苏迪正想往下说,他们到了菜店前。菜店有西芹卖,可惜天热,菜已经蔫得发软,没有脆生劲儿了。陈翰转头,对苏迪说了一长串话:“你把‘骨折发声器’给我吧?明天带来……对了,你叫什么来着?给我当助理怎么样?”

2

剑鞘影视公司做得挺大,除了“拟音”这个版块,陈翰都不过问了,只让合伙人看着。因为拟音不仅是剑鞘的明星业务,也是最赚钱的,在影视拍摄价格日渐透明时,公司却从拟音版块中盈利不菲。除此,最关键的是——这也是陈翰的兴趣所在,他说,做任何一件事情都要做得比别人好一点点,这是准则,拟音做得越好,在电影里越不容易被发现,才算及格。

陈翰深知,这活儿非得“心里有耳”的人,否则是做不来的。所以当他听到苏迪说南方鸟儿和北方鸟儿差异时,认定了他是个有心人。陈翰见过很多把电脑拟音玩得溜的“人才”,但他认为电脑拟音缺乏生命力,他本人也是这样,每到一个城市,他都给手机插上麦克风,收集城市里的各种声音,他喜欢“活”的声音。

真实世界往往没有悲、喜剧之分,如能从悲剧中走出来,那就是喜剧。苏迪一早就来到剑鞘影视报道,美梦终于被撬开了一角,他想着想着又笑起来。昨天的面试官有点尴尬,不明白他怎么越过流程,就入职了,不过她笑靥如花地对苏迪说:“我们又见面了,我叫郑敏敏,欢迎你!”

跟苏迪一样,郑敏敏是个助理拟音师,她短发利落,散发着干练的气息。苏迪本来等着她挑起话题,他可来番演讲,说自己怎么遇到陈翰的,怎么表现的,怎么入的职,主要解释一下自己不是关系户……不过郑敏敏无意打听,礼貌地带他在公司转悠了一圈,然后让他坐到自己工位上。苏迪为自己的幼稚失笑,也为无处倾诉的一肚子腹稿而小小惆怅。

苏迪正发呆,忽然听到一声喊:“那个苏…小胖,过来!”苏迪像被蝎子蜇了似的从椅子上弹起,周围发出同事们的嬉笑声。

是陈翰在喊他。苏迪知道“苏小胖”这外号估计要伴随他一段岁月了,他确信自己往声名狼藉的陡坡上滑动了几厘米。

“小胖,你的宝贝呢?”陈翰倚着门,门上是厚厚的吸音棉,原来这儿是拟音棚,他的秘密基地。

“啊?什么宝贝?”苏迪没反应上来,他的心思都在偷窥上;每个拟音师都有自己的拟音棚,据说藏着各般秘密武器,若是外行人误入,将它当作个疯子住处也说不定。

“就是那个发生器,骨折的!”,陈翰不耐烦地说道。

“哦哦!”苏迪赶紧回座位,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玩意儿,跑去给陈翰。东西递到,陈翰说道:“今天,你的任务是收集脚踩雪声音!”说完,门就关上了。

苏迪来不及多瞄一眼,他无奈地耸耸肩,忽然想起来,没问雪是厚是薄?鞋是什么鞋?踩雪的人是胖是瘦?可转念一想,还是多干点吧,把各种情况下的音频都收集好,总不会出错。苏迪工位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桌上放着一盆草,是“青草娃娃”,它的头发就是草茎,草的生长点都在底部,刈除茎上部和叶子,不会损伤生长点,所以可以随剪随长。娃娃下压着个纸条,上面写着“欢迎入职!”,苏迪感激地望了望远处忙碌的郑敏敏,戳了戳青草娃娃的胖脸,就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3

苏迪在电脑前检索着。踩雪咯吱声一响起,他就觉得头皮发麻,仿佛听到的是一种把时间锯开的声音,把这一时刻和此前分割开来的声音。

似乎嗅到爷爷背上味道,他额头滚烫、抵在爷爷烟熏味儿的棉袄上。咯吱咯吱,爷爷背着发烧的小苏迪,冒雪去医院,热气在呼吸间一缕缕飘散。他烧得稀里糊涂的,仿佛听见爸爸的声音:迪迪,你要让妈妈留下来,哭、打滚儿,假装跳楼也可以……苏迪家住五楼,每次晒红领巾都害怕,怎么假装呢?小苏迪噘着嘴不说话,眼泪扑簌簌地掉下。后来他被带回老家,爷爷家,这是70年代建起的工厂大院,一幢幢狭长的简易楼,像摞在一起的平房。

苏迪妈找了个华侨厨师,跟着去了阿根廷刷盘子。苏迪爸太不安分,下岗后倒腾过钢材倒腾过衣服,把家也倒腾没了。苏迪很少见到他爸,最近这几年,听说他在浙江,没给过一分钱,还没少找爷爷“借钱”。爷爷退休前在厂子弟学校教数学,退休金一千八百块,供苏迪上大学,每月给一千——这点钱在深圳上大学,吃饱不容易,吃好更难。

苏迪从小有个大胃,因为他晚上总是肚子饿得睡不着。睡不着,说看见了火车;火车轮子慢慢滚动,不知要带他去哪儿。爷爷说,那是房顶被雨水浸透的雨渍。小苏迪又说,饿了,耳朵也就苏醒了,他发现耳穴中有巨大的空间,幅员辽阔。爷爷叹气,说你刚撂下饭碗,又要夜宵,吃了“鸡蛋絮絮”,还要加糖,这又饿了?

乡下的大爷爷来串门,带来的鸡蛋,全归了小苏迪。大爷爷一来,爷爷就让苏迪进“里屋”玩,里屋就是卧室,爷爷掩上门,低声说着话。房子不隔音,苏迪听到长长的叹气声、揩鼻子声……小苏迪不想听了,他把注意力转移到床头的机械钟上,时钟咔咔走着,时针沉稳,分针奔忙;电风扇嗡嗡地工作着,转头向左,停顿,向右;窗外有自行车的铃声响起,嘚铃嘚铃,苏迪听出铃铛的外啮合齿轮有点生锈,声音滞涩。

大学的苏迪蹭着上过录音专业的理论课,他记得教授讲,听觉对于情绪的影响丝毫不亚于视觉,甚至还能激发更多与视觉、温度、味觉有关的记忆与情感。这是苏迪又一特点,容易浮想联翩,有时候是具体的,有时候是无边无垠的,像洪水泛滥。

苏迪愣了好一会儿,转过神来,赶快干活儿。他用了个把小时,把能想到的各种踩雪声收集齐了,问郑敏敏要了陈翰名片,文件打包,发邮件给陈翰,搞定。

中午吃着盒饭,听郑敏敏说公司在谈一个影片后期音效,片名叫《雪域》,苏迪心想,怪不得让我收集踩雪声,不打无准备之仗啊!他搜了下片子开拍前的宣传,是个动画片,影片打造一个宏大的奇幻之境,在这个异世界中,人类、魔族、兽族、神鸟和天神相互争斗、相互依存的故事。苏迪想这活儿好,音效工作量很大,肯定有用得着自己的时候……苏迪忽然一拍脑袋,喊了声:“完蛋了!”

陈翰的原话是“收集踩雪的声音”,而苏迪光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