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海鸿
(接上期)
某一天清晨,王来任在张文书、陈通的护卫下,悄悄离开住处,坐上一辆马车,穿过广州城,他们要到码头去,乘坐客船,沿来时的路,回到京城去等候发落。
启程的头两天,王来任再次奋笔写下《展界复乡遗疏》:
微臣受恩深沉,捐躯莫报。谨临危披沥一得之愚,仰祈睿鉴。臣死瞑目事:
粤东之边界急宜展也。粤负山面海,疆土原不甚广。今概以海滨之地,一迁再迁,流离数十万之民,每年抛弃地丁钱粮三十余万两。地迁矣,又在设重兵以守其界内之地。立界之所,筑墩台、树椿栅,每年每月又用人夫土木修整,动用不支不费公家丝粟,皆出之民力。未迁之民,日苦派办;流离之民,各无栖址,死丧频闻。欲民生不困苦其可得乎!臣请将原迁之界悉弛其禁,招徕迁民复业耕种与煎晒盐斤:将港内河撤去其椿,听民采捕;将腹内之兵尽撤,驻防原海州县,以防外患。于国不无小补,而祖宗之地又不轻弃,于民生大有裨益。如谓所迁弃之地,丁虽少而御海之患甚大。臣思设兵原以杜卫封疆而资战守,今避海寇侵掠,虑百姓而赉盗粮,不见安攘上策乃缩地迁民,弃其门户而守堂奥,臣未之前闻也。臣抚粤二年有余,亦未闻海寇大逆侵掠之事,所有者仍是内地被迁逃海之民相聚为盗。今若展其边界,即此盗亦卖刀买犊耳。舍此不讲,徒聚议,不求民瘼,皆泛言也。
也许,王来任自知这是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文字。他反复琢磨,一字一字多番掂量,写就之后,交待张文书和陈通,把这一札“遗疏”,交到了最可靠的人手上。他相信,若上天愿为百姓鸣与呼,定会有人接过它,让它发出声音。
至此,王来任的内心,仍然抱有对人间正道的信任,对未来继任者的希望,对朝廷、对皇上的忠诚和期待。
是的,他没有绝望。四百来个字,字里行间,满蘸感情,极尽负责,从国防、领土为重的高度,从操作性、可行性,迫切性多个角度,再次疾呼,于国、于民,于未来,展界复乡是何其的紧迫!
时至今日,我们将王来任先后两札亲笔奏疏再次捧读,仍然能够感受一位以生命、以人格、以官格向朝廷进言的重臣内心熊熊燃烧的烈火,一位为国家尽职,为百姓尽责的官员思想里的壮烈。
在离开广东的前夜,三人悄然来到那家小店——他们初到岭南时,在此与食客论政,与市民百姓零距离接触,王大人亲民佳话于此不胫而走。虽然店家几经易主,他们还会不时光顾。
是晚,他们仍然要了肠粉,要了烧鹅,让店家炒了几道看家的菜。可是,王来任几乎没有动筷子,早冬的微凉,让他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他的胃口越来越差,胸口的疼痛让他坐而不安。
此时,一个老年卖艺人走进店来,手持一支枣红的笛子,满身的风尘。蓬乱的衣装,却掩不住睿智的神情。店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他径直到了三人桌边,问询客人要不要来一支曲子?
店家怕来者打扰客人,快步上来劝离。王来任手一挥,对店家说:“让老先生留下吧。”
“三位客官,束装待行,可否允许我送上一曲?”老者微微一笑道。
三人不觉都一惊。与此人互不相识,他是如何看出,准备远行人的神态?!
王来任不觉警惕起来,“先生技艺超群,请随便荐曲。”
“这位客官身体微疾,万请多加保重。”老者欠身鞠躬,举起笛子,朝空中舒了口气,开始演奏。
清幽、舒畅的起音,王来任就听出了这是一曲《梅花三弄》。在入冬的岭南,悠然从音乐的画面中,绽放一树一树的梅花。瞬间驱散了萦绕三人之间的离愁与别绪。不过,随着乐曲的推进,王来任隐隐感到,演奏者可不是一般来人。这首曲子也不是随意挑选,而是有备而来。他是借曲歌咏梅花,又借梅花来赞美高洁之人,同时,又以广东人的语言习俗,以“颂梅”谐音“送霉”,祝福客人从此告别坎坷,迎来吉祥。
(未完待续)
摘自《祠堂记:巡抚王来任的来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