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智宏
那年夏天,我穿着新买的柔软羊皮鞋回家。“妈,舒服极了!给您也买一双?”母亲正择着菜,抬眼一瞥我的脚:“舒服是舒服,就是太丑了!”她指着那刀切似的鞋头,我们母女俩笑作一团。
这份爱美的执着,在清贫岁月里绽放异彩。上世纪七十年代,她是公社文艺队的台柱子。没有脂粉,她用烧过的火柴头一遍遍描摹眉峰;没有口红,便将包喜糖的红纸蘸湿,轻轻抿在唇上。那一抹用心勾勒的红,是灰扑扑日子里鲜亮的旗帜。去学校食堂面试,她郑重借来邻居那件挺括的的确良衬衫穿上。
母亲的爱美,延伸至对“洁净”近乎苛刻的追求。寒假在家,我负责洗碗,她却总在厨房不出来。劝她腿疼歇歇,她踮着脚擦抽油烟机:“没事,就这儿,擦透亮就好!”我心疼地劝她将就些,她很执拗:“那不行!厨房清爽了,日子才顺,人心才亮!”她笃信,每日擦拭,仿佛擦亮的是生活底色。她边收拾边叮嘱:“你们也得守住这精气神!”这是她对有序生活的朴素信仰。
母亲的性格里,更有不羁的底色。年轻时,她曾谋划“离家出走”闯荡。后来,她跑去学开拖拉机,成了田间一道飒爽风景。她性子急,管教我们雷厉风行。一次雨后,姐姐带我在河边洗脚,我不慎落水。被捞起后,姐姐结结实实挨了顿“竹笋炒肉”。然而,正是这位“严母”,在年关总能神奇变出簇新衣裳、鲜艳头绳,让我们体面迎新。
父母格外珍视雪中送炭的情谊。母亲将对恩人的感念,化作身体力行的善。随父到镇上学校食堂工作,她打饭的窗口队伍最长——只因她盛饭菜时,勺子总不自觉地压实,再添一点。“高中生正长身体,饿着哪有力气读书?”这份善意惠泽父亲的学生。对那些家境困顿的孩子,母亲视如己出。定期叫他们来家里“改善伙食”——实则是把自家不多的肉菜多夹进他们碗里;将父亲半新、洗得发白的衣服叠好塞进书包;甚至省下微薄工资,垫付学费,只为让他们心无旁骛考大学。这份付出,换回赤子之心。过年时,总有学生顶风冒雪,徒步几十里路,只为送来几块带着手心温热的糍粑。父母若回乡,他们熟练地“撬”开简陋家门,像回自己家一样住几天,生火做饭,留信详述近况。他们说:“师母就是亲娘。”
每到岁末年关,来自父母的沉甸甸包裹准时寄到。打开,腊鱼、腊肉、腊鸡的浓香汹涌而出,盈满客厅。腊味最上面静静躺着母亲的信。信纸浸透故乡气息,我拿起深嗅,那混合烟火、阳光与母亲指尖的温度直抵肺腑。女儿读着信:“外婆好认真!哪样菜怎么泡、怎么做,写得跟菜谱似的!”
我们挂起腊味,阳台顷刻弥漫年意乡愁。手上忙着,我脑海全是母亲身影:灶台前擦拭的侧影,灯下缝补的专注,面对学生温暖的笑……热流冲上眼眶。
窗外霓虹闪烁,窗内腊香萦绕。手中信纸,承载着千山万水阻不断的牵念。母亲带着泥土芬芳的温暖坚韧,已融入我们生命的底色。她站在故乡灶台边,用一生的勤劳、洁净、热忱与善意,为我们燃起一簇不熄灯火。这光与香,历久弥新,足以照亮漫漫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