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不渝者,非中流砥柱而何!
戏曲行当,法度森严,艺人有不慎者,难免苟且出错,正因如此,恰恰需要有人修补匡正,使其及时纠错、归本复旨。规矩法度,犹如一件蟒服,若这个抽一根线、那个断一缕丝都不当回事儿、不计较、无人阻止、无人维修,听之任之,久而久之,它就废了。谭孝曾先生这就是秉公执法,而没有心怀偷私以涓滴私情坏公义毁大伦。由此联想到,作为资深艺人、作为行业前辈师长,最可贵的是能为行业护法持道,而不是放水苟且,畏壮侮老,如同偷卖祖宗屋宇坟地的满清八旗破落子弟。再说,坚顽外行与刻意坏道害法者你是永远也讨好谄媚不过来的。
传统戏曲舞台上人物穿着是戏里乾坤,遵行礼制法义,是纲纪维度,是戏曲以春秋之义行褒贬,因此,穿戴装饰,向来一丝不苟,究其每个细节,皆有来由,故有“宁穿破,不穿错”之律。也因此,即便是有前辈艺人如汪正华、李鸣盛等先生偶有穿错,则后代艺人便有纠错归正之责,而非奉前辈之错为后世之法,苟且穿凿,以讹传讹,扬前辈之恶,益前辈之过。简单说,汪正华、李鸣盛等前辈错了,正应该由李军纠正才是李军的使命。而李军说“李克用想穿什么穿什么”,这是他自己“意必固我”,脱离舞台春秋之义,任性之说。今后若有人援李军此说为例,则无疑长李军之错、益李军之恶,背理害俗,典型的糟蹋行当。
李军说李克用是草头王,想怎么穿就怎么穿。这是没有在戏曲的语境和法度中,而是跳出或脱离了戏,以现实生活中“我”的私意而放言。他的理解和言语是任意臆断,等于打枪脱靶、开车脱轨,酿酒坏而成醋。
戏曲服饰制度森严,正是戏曲纲纪伦常森严,也籍于此,演绎人物方能实现以春秋之义,褒贬抑扬,承载戏曲敬天畏地,神理设教,以乐化人的神圣职能。而遵理守法的艺人也由此成为类似流动的文庙、道观、寺院,以乐劝人,也为己立功积德,让人敬重。反之,若自甘放任,钻山打洞以违理坏规,牵强穿凿以逞己之妄意,必沦为媚下求宠之猥,则不啻自暴自弃,不唯为人鄙视,尤带坏风气,误导后来。不说李克用率沙陀部落流徙沙漠,夷狄之性,粗鄙无斯文,混沌无法纪,即便彼时现实中确然“想穿啥穿啥”,但既然入了戏,成为戏中人,在戏曲语境中,就应符合戏曲穿戴制度,若要体现他“想穿啥就穿啥”的无礼任性,按照制度正应该穿红蟒,为何?小之耳!即以红蟒显示其非正统、粗鄙无文而已。此为戏曲以春秋之义行褒贬。比如《大登殿》之薛平贵“龙凤阁内把衣换”,自西凉返回中原,当了皇帝,现实中必穿黄蟒,但戏中让薛平贵穿红蟒,为什么?因为其得国不正,非正统王朝之君,所以,从衣着上行春秋裁判、千秋褒贬,示正示偏。如果按照李军的话,现实语境与戏曲法纪猪毛搅豆渣含混不分,则李克用穿黄蟒,就恰恰被戏曲及观众奉为华夏正统了。所以说,穿错不是小事。
戏曲语言与现实语言是两个系统,壁垒森严。表面上看,词句内容含义等,两者多有重叠,但其中深义却完全不同,不可相互篡改。以戏篡入生活,惹人笑话,比如民间讥刺人“你当是唱戏哩!”此为否定。但生活也不能篡入戏中,否则戏剧偏离程式,无以为戏。为何戏曲有如此森严的法纪和规矩?犯之如犯天条?因为要保护戏曲表演体系的稳定、完整与安全。若无如此森严纲纪制度,则必苟且无拘,人人厌难喜易,个个求方便,处处开方便之门,最终只能是处处不方便。
戏曲表演程式无时无刻在不断地自身自新与升级变化中,越是变化更新,越应秉道依理而行。如果没有森严的制度维护理义,则任意篡改成风,必然无门槛放纵,向下任意迁就,最终败坏体统,导致戏曲灭亡。戏曲近百年受话剧影响很大。话剧以叙事为本,模拟生活真实为特征,故有人总以话剧之理篡改戏曲,以至不伦不类,非戏非剧。有些新编戏曲,以生活和话剧为由,重新设计服饰,一戏一服装,破坏了戏曲服装穿着程式,除了能多花钱,看上去十三不靠,万般穿凿,却往往经不起推敲。有关于此,似乎一直以来争论不休,实际上此处不存在真正的争论,这就是个你死我活的对决,即服膺戏曲礼法规矩与不服膺戏曲礼法规矩的对决,是不同的价值指向,根本不存在讨论,双方各奉其旨,没有向着同一个理,因此不可调和。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坚守纲纪法度是多么难的事!李军是个非常好的角儿,其为人随和慷慨,没有架子。大约正因其为人随和慷慨之性,若疏忽大意、弁髦规矩、“意必固我”,就是因善意而滋生的流弊了。这正是贤者之恶。
无论是读书还是戏曲,作为后辈,能守成不易者,是为忠贞。若能秉大义抱大伦,匡正前辈之误、补救前人之过者,则忠贞而贤且能者也。可惜,李军聪明乖巧,属于一时不慎,正聪明之误也。魏叔子有云:贞女义士皆须带两分愚字,尤非乖巧人做得。何谓愚?子曰:颜回终日无违如愚。2025年7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