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武
朱自清手书过鲁迅的《自嘲》诗。这是一幅行草条幅，落款为“秋实”，没有注明书写年月，吟有引首章和名章及一枚压角章。
朱自清的书法，走的是颜真卿的路子，一般都写楷书或是行楷，草书和行草不多见。这幅书法作品，运笔稳当，小心着笔，疏朗有致，静默浑然，但略有些拘谨，没有放得开。鲁迅的这首著名的《自嘲》一经问世，在文学界影响很大，书写者甚多。朱自清所书曰：“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旧帽遮颜过闹市，破船载酒泛中流。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春秋。”从所书的内容看，朱自清的这幅书法作品，应该写于1932年11月至1935年5月之间。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该诗曾被鲁迅编入《集外集》中。《集外集》所收作品，是鲁迅1933年之前没有入选过集子的“漏网之鱼”，有诗有文，有文言文有白话文，在把这篇首写给柳亚子的七律收入《集外集》时，才加了个《自嘲》的题目，并把“旧帽”改为“破帽”，把“破船”改为“漏船”。以朱自清的严谨，如果他读到《集外集》之后，是不会不照原诗书写的，也会在款识上署上诗名《自嘲》。
实际上，鲁迅于1932年10月12日创作的这首《自嘲》，跟朱自清还有隔空的关联。事情是这样的，1932年7月31日，朱自清从欧洲留学一年归来，在上海和陈竹隐汇合并举行结婚典礼。在欧洲期间，朱自清和他的学生，也就是柳亚子的公子柳无忌巧遇于伦敦街头，二人相见甚欢，然后又同居于一幢楼内。1932年5月又一起游览欧洲各国，因而其友谊和师生之谊得到进一步巩固和深化。朱自清先期回国来到上海，和陈竹隐于8月4日在上海杏花楼酒家举行了婚礼。此时柳无忌夫妇还在回家的船上。朱自清和陈竹隐婚后去普陀山旅行，直到8月16日才又返回上海。当天晚上，朱自清拜访了王礼锡、陆晶清夫妇，看到了王礼锡为他们拍的结婚照，朱自清感觉自己的形象不佳，日记中用了“甚尴尬”表示。8月17日，朱自清、陈竹隐又去拜访了已经回到上海家中的柳无忌夫妇，见到了仰慕已久的柳亚子，相聊后，参加了柳亚子在觉林安排的午宴，朱自清在日记里说：“饭甚佳，远胜功德林。”
朱自清日记中所说的“觉林”，即在上海素食界有影响的“觉林蔬食处”。这家素食菜馆最早创办于1928年8月，主持者为李云书居士，位于上海望平街时报馆下，觉林的底层为佛教通俗演讲处，楼上为客座。1932年5月，觉林蔬食处迁至霞飞路和松山路路口，规格多样，普通菜品仅三角，盛筵六元，独家拿手菜有番茄辣油银耳、什锦香蕉糕等。柳亚子请朱自清吃的应该是盛筵，不然朱自清不会夸其“甚佳”，也不会和功德林相比，并且是“远胜功德林”。功德林的饭菜，朱自清刚于1932年8月2日吃过，邀宴的是方光焘。功德林也是一家素菜馆，于1922年创办，比觉林还早几年。所以朱自清才把两家餐馆进行比较。就在柳亚子约吃觉林的当天（1932年8月17日）下午，朱自清去开明书店会晤夏丏尊，聊了一通后，应夏丏尊之约，去聚丰园吃饭。聚丰园是一家四川菜馆，朱自清在日记中接连用了“甚佳，甚佳”来赞叹。这次晚宴不仅异常丰盛，陪客也不得了，他们分别是方光焘夫妇、叶圣陶夫妇，夏丏尊、徐调孚、胡愈之、王伯祥、章锡琛。都是上海的文化名人。王伯祥在那天的日记中说：“晨九时，丏尊来言，佩弦夫妇已由普陀回沪，今日下午六时在聚丰园请吃饭，邀予参加。……至六时，予径赴聚丰园，客尚未至。坐甫定而熙先夫妇、佩弦夫妇、雪村、调孚偕来。有顷，圣陶夫妇、丏尊先生后至。久之，愈之乃到。九时许散出，过精美饮冰。十一时始行。”这次聚饮非常热闹，朱自清夫妇十分满意。后又在精美吃冰，系叶圣陶请客。
之所以要提朱自清和聚丰园的这次饭局，是因为鲁迅的七律《自嘲》，也是在聚丰园里产生的。1932年10月5日，鲁迅日记曰：“晚达夫、映霞招饮于聚丰园，同席为柳亚子夫妇。达夫之兄嫂、林微音。”此时的柳亚子，一直居住在上海，主持上海通志馆，搜集上海的地方史料，同时搜集南明史料和家乡（吴江）文献，创作大量旧体诗词。从鲁迅日记中得知当晚的饭局共8人，鲁迅、柳亚子夫妇、郁达夫夫妇外，其他三人与文学关系不大，即“达夫兄嫂”。郁达夫的哥哥叫郁华，生于1884年，1905年浙江首批官费日本留学生，先后就读于早稻田大学、法正大学等。这次到上海，是就任江苏高等法院二分院刑事庭庭长一职。郁达夫是为兄嫂设的接风宴，并请沪上最著名的鲁迅和柳亚子作陪。林微音又是谁呢？他是上海“绿社”成员，施蛰存有一篇《林微音其人》的文章，对他有介绍，大致是，他是某银行职员，也是一个不入流的诗人，崇拜郁达夫和创造社，喜欢不男不女的装扮。郁达夫在这么一个隆重的场合捎上他，可能是对超级粉丝的鼓励，也或是一时没有甩掉他。就是这个林微音在上海文坛的出现，还促使民国才女林徽音改了名字，时间是1928年。因为这三个字放在一起，很像一个人。林徽音因此改成了林徽因以示区别。这次“达夫赏饭”的高端饭局，最精彩部分出现在席散之时，郁达夫拿出一幅素绢，请客人题词留念——显然这是叶达夫事先就计划好的。鲁迅当场写出“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赠郁达夫，字的右上角写有“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八个字。1932年10月12日，鲁迅日记曰：“午后为柳亚子书一条幅，云‘运交华盖欲何求……”就是那首著名的《自嘲》，诗后款识为“达夫赏饭，闲人打油，偷得半联，凑成一律，以请亚子先生教证”。此后，在短时间内，鲁迅所“凑”的一律，又为一日本友人写了一幅扇面，只改动一字，即“横眉冷对千夫指”，改成“横眉冷看千夫指”。
这场“达夫赏饭”的名局之后，鲁迅这首诗也在友人间传播，朱自清所书写的，就是鲁迅写给柳亚子这幅的“版本”。这里可以多说一句，1936年7月间，朱自清回扬州老家葬母后，到上海访友，和陈麟瑞见面并深聊了两三次，7月13日还和陈麟瑞一起到聊亚子吃了午饭。陈麟瑞是柳亚子的女婿，即柳无非的丈夫，1928年毕业于清华大学，也是朱自清的学生。朱自清就是在柳亚子家看到鲁迅赠送的这张条幅也是有可能的。此外，朱自清热爱书法，经常抽时间练字，还为夫人陈竹隐的画题过诗，兴致来时，特意创作这幅书法作品也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