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苒
在旅途中,我与女儿开车来到山脚下。山静默地站立,孤独中收纳了所有的热闹。这里仿佛没有不可治愈的伤痛,仿佛没有不能结束的沉沦,所有的灿烂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而我就坐在山脚下阅读完《百年孤独》。
一种相当复杂的情感体验,在阅读当中逐渐呈现出来。
马尔克斯用26万字,讲述了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在马孔多的兴衰,用一种羊皮卷般泛黄的语调,把个人命运与时代背景交织在一起,从侧面展现了拉丁美洲的历史、文化、政治与社会变迁。作者进行了复杂而深刻的思考,冷漠、清醒,残忍、顽强,荒诞、真实——这不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传奇,而是生命最本真的模样。它写出了孤独是生命的原生质地,生命灿烂最终是寂寞的回归。
马尔克斯很有意思,开篇就对焦奥雷里亚诺上校,用一种孤独的视角,让奥雷亚诺·布恩迪亚面对行刑队时回想着“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通过这个个体的生命切片,打开家族百年兴衰的叙事序幕。这是一个极具毁灭性的孤独样式:奥雷里亚诺上校一生打了32场战争,一共有17个孩子,却在功成名就时感到彻骨的虚无。他躲在实验室里不停地锻造小金鱼,熔化再造,再熔化再重造,仿佛在进行一场重复不变的自我救赎——或许,当他发现“战争已经结束,胜者是遗忘”,终于明白所有的荣耀与仇恨都会褪色,唯有孤独是永恒的见证。这种孤独不带任何修饰,像马孔多的阳光一样直白——它不抱怨命运,不渴求怜悯,只是平静地宣告:人终究要独自面对存在的本质。奥雷里亚诺的孤独感恰恰反映在他对传统的反叛和对自由的渴望:这是个体与社会规范之间张力的表现,作者正用文字探讨这种张力是如何加深人们内心孤独感的。
他的父亲,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桀骜不驯地与妹妹乌尔苏拉建立家庭,以野兽般的孤勇带着二十来户乡亲来到一处与世隔绝的大泽之滨建立了马孔多,使这个最初的“逃亡”之地,成为了外人眼里的幸福源泉。他沉浸在科学发明的自我灿烂中,全村子都在嘲笑他:将磁石绑在铁砧上试图吸引黄金,用放大镜聚焦阳光烧毁了菜园,甚至整夜观测星辰绘制不存在的地图。在妻子乌尔苏拉担忧家族的未来时,他始终在自我构建的宇宙中徘徊。这似乎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生命底色——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世界,这种理解的方式因个人化而更显寂寞。当个人理解无法被他人共享时,孤独便成了最诚实的存在状态。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妻子乌尔苏拉,在丈夫沉浸于个人孤独当中时用坚韧支撑起摇摇欲坠的家宅。她成为整个家族孤独的观察员,默默地看着后辈重复着相似的偏执与疯狂,坚实地守护着马孔多,看着它从荒原变成繁华又回归荒原。在她衰老时失明后,更清晰地触摸到孤独的质地——孤独不是冰冷的隔阂,而是生命最质朴的肌理。
我在阅读时,不停地在心里回想着“百年孤独”四个字,过程中闪过一句话:孤独是本书里情感的最本真表达。社会变革时,孤独不再是私人的感伤,而是个体与失序的世界失去连接纽带后,发出的无声却震耳欲聋的时代性呐喊。
这个家族有很多奇怪的人,比如有吃土癖好的丽贝卡。这个被遗弃的女孩,在陌生的马孔多找不到归属感,只有用故乡的泥土慰藉自己受伤的心灵。土的腥气里有母亲的气息,有童年的呼唤,有故土的味道。这似乎是一种隐秘的仪式感,让她在这孤苦伶仃的一生找到稍微安宁的寄托。乌尔苏拉试图矫正她的“怪癖”,却不知道吃土不是疾病,而是孤独最坦率的语言——当语言无法传递情感,身体便会找到自己的表达方式。
这种孤独感,在族群冷漠气息中悄然固定。
亲人是家族根系里最坚韧的脉络,家族中那些不掺杂质的喝彩、饭桌上的絮叨、岁月里的搀扶,都能抚慰生命的孤独。然而,在这个家族里,乌尔苏拉对丈夫埋怨说,孩子们“自生自灭没人管,和驴子一样”,书中唯一受到父母管教与关怀的是梅梅。然而梅梅也只是为了满足母亲的虚荣心,因为费尔南达“对她的琴艺引发的赞赏无比自豪”。
马尔克斯用一个家族的兴衰史来映射拉丁美洲的发展,对孤独感在个人、家族和社会存在的复杂性和多面性进行深刻探索,让人正视孤独之所在,并获得自我的内在觉醒,最终能在自洽中安然生活。正如马尔克斯在自传中说:“我年轻过,落魄过,幸福过,我对生活一往情深。”
为此,他不再遵循传统的文学形式和叙事结构,而是以一种更加自由、开放的创作方式对文学秩序进行了一次大解构。《百年孤独》里无意义与不确定性的世界观,是作者在写作中始终保持着中立性的结果。他平面化地处理着人物情感,让作品蕴含许多无法预知的变数。他把文字进行组合、拆解再重构,仿佛在玩文字游戏一般,使用碎片化的叙事结构和奇幻现实主义手法,让作品更具多元性和包容性。
那其实是全人类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惶恐和困扰,也是对异族文明入侵跨文化融合冲击的苦痛挣扎过程,更是在大历史观的循环之下,每一个民族中的每一个人要面临的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