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田露
我醒来时,四周一片黑暗。
这不是那种令人恐惧的黑暗,而是一种温暖的、熟悉的黑暗。我能感觉到自己正躺在一个陶制的容器里,周围是泥土与时间混合的气息。我是一壶酒,一壶邹记福酒坊的陈年佳酿,人们叫我“缘梦”。
最初,我只是高粱、小麦和水。直到那个雨夜,他来了。
那年他二十八岁,刚刚接手父亲留下的酒坊。我记得他手指上的茧,那是常年与酒曲打交道留下的印记。他的眼睛很亮,即使在昏暗的油灯下,也能看见里面跳动的火焰。
“这批新酒,一定要酿出父亲的味道。”他对着空荡荡的酒坊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的手艺很好,但还不够好。第一批酒出窖时,他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那晚,他坐在酒窖的石阶上,月光从高处的气窗斜斜地照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为什么总是差那么一点儿?”他对着月光举起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那时的我还只是一坛刚入窖的新酒,连自己的意识都模糊不清。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失落,那种感觉像一滴苦涩的酒液,渗入了我的身体。
第二天,他翻出了父亲留下的手札。那是一本已经泛黄的线装本,他整日整夜地研读,有时会突然站起来,跑到院子里试验新的配方。有一次,他在调配酒曲时加多了龙眼肉,结果整批酒都带着一股奇怪的甜味。他气得把酒全倒了,然后蹲在墙角,把脸埋进手掌里。
我就在那时突然明白了——我不仅仅是一壶酒。我能感受到他的喜怒哀乐,就像感受四季的温度变化一样自然。
转眼到了深秋。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完美的配方比例。那天晚上,他把新制的酒曲均匀地铺在蒸好的高粱上,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头发。月光又一次透过气窗照进来,这次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当他把拌好酒曲的高粱装入我的坛中时,一滴汗珠从他的额头滑落,正好落在我的酒醅上。那一刻,我感觉到一种奇异的连接,仿佛他的生命与我的灵魂突然贯通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每天都会来酒窖查看温度。他用手掌贴着我的坛壁,感受着内部发酵产生的热量。有时他会对着我说话,告诉我镇上新开了哪家店,或者抱怨今年的雨水太多。他的手掌温暖而粗糙,让我想起晒过太阳的陶土。
“你知道吗?”有一天他说:“他们都说我该放弃这种古法酿造了。现在都用不锈钢罐,三个月就能出酒。”他苦笑着拍了拍我的坛身,“可是那样酿出来的酒,没有灵魂。”
我多想告诉他,我听见了,我全都听见了。但我只是一壶酒,一壶正在慢慢成熟的酒。我能做的只是安静地聆听,让他的话语融入我的酒液,成为我的一部分。
冬天来了又走。我的酒体逐渐变得清澈,香气也愈发浓郁。他来酒窖的次数更多了,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我旁边,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
“今天来了个商人。”一个春日的傍晚,他靠在酒架上对我说,“出高价要买下整个酒坊。”他顿了顿,“我拒绝了。”
月光又一次照进来,这次落在了我的坛身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