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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4
星期二
当前报纸名称:宝安日报

北环路空无一人(3)

日期: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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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4版:风·文学名作中的深圳       上一篇    下一篇

我觉得它这个样子,有点儿个人化倾向。

整个上午,我都在沙发上躺着,发呆。鸟儿从窗外飞过,有什么东西在塌陷,鸟翅带过的粉尘在屋里弥漫。我不知道该不该把麦片热了吃掉,或者真的可以考虑网购一大瓶“洛可喜”。

也许我该去找一个本子,再找一支铅笔,计算一下,离我上一次离开这间屋子,有多长时间了。

我起身寻找iPad。我到窗前去看了三次,每一次皮卡都在那儿。就是说,它躺在脏兮兮的阳沟里,一动没动,连姿势都没变。

阳光很好,彩田村里很安静。小区并不总是安静的,但今天是假期的第一天,不是吗?

中午的时候,我困了,昏昏欲睡。三天假,没有“七天乐”这种令人发指的节目。“俏胡子”布莱森也有好几页没有说“听上去真带劲,咱们干吧”这样有趣的话了。至于“镂孔熏炉、乳香、金花泡饰、银盒和土蓝色玻璃碗”之类神秘财富,你知道,它们是殉葬品,充满尸液的味道,和我一样,不会给人带来持续快乐。

我正庆幸梦境快要到来时,疤痕来了,用力敲门,双子大厦坍塌也不过这么大动静。

我去开门。疤痕趴在防盗门的栅栏上,一脸兴奋地告诉我,小区里的人们在议论我,他们认为我在虐待狗。

我费了很大劲才弄明白,他指的是皮卡。皮卡不是我的狗,我还没有适应这件事,也许一辈子也适应不了。但总体来说,除了虐待自己,我不虐待别的什么。

“你应该下楼给它送点吃的,这样他们就不会说什么了。”疤痕替我拿主意。

我不习惯他说话的方式。倒不是絮叨,他每说一句话,都喜欢清理一下鼻咽部,让那里发出令人不安的爆破音。真是一个好保安。

“我该吗?”

“它很安静。”

“难道这不对吗?”

“它躺在阳沟里。”

“它没生病吧?”

“好像他们没说。”

我隔着防盗门的栅栏沉思。我想不出来人们为什么在意皮卡,它并没有跳到22层或者39层去咬他们晒台花园里的植物。小区养宠物的家庭不少,人们有自己的理由。小区不是熙攘闹市,但也不是蕞尔小岛,人们完全可以管好自己的事情。

我在房间里徘徊了半小时,最终还是决定下楼去找皮卡。

它是一只狗,不可能像傲慢的布莱森,说出“祖国需要我”这样的话。我也不喜欢它老是躺在雨水的地盘上,眯着双眼,脸上带着一丝傲气,眺望远方的地平线。

在水泥四闭的城市小区,这么做挺愚蠢的。

我花了半小时为出门做准备——翻出一件已经发霉的风衣,找到墨镜,为是不是戴上口罩这件事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想清楚,是乘电梯还是走安全通道。

我决定,最多在楼下待10分钟,如果皮卡不肯上楼,就随它的便好了。

皮卡不在那儿,不在阳沟里。那里空无一人,什么雕塑也没有。

阳光已经掠过草地,跳到水池那边去了。有两个穿晨练服、头戴棒球帽的男人站在15C栋前的车道前聊天,他们朝我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现在,无论男人女人都爱戴一顶鹈鹕似愚蠢的棒球帽,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集体返祖现象。

我靠在楼洞的大门旁,犹豫着是不是走出楼洞,去稍远点的地方,看看皮卡是不是在那里。我想我和小区的人,大家都有共同之处,不光是设法找到任何随手的东西把自己紧紧地遮掩住,让自己随时处于安全的行头里,还有别的。比如,我们都想了解一些别人的弱点,就像设法看见别人的身体一样,这有利于我们好好地活下去。

我知道我的弱点。我一直在戒酒。我也在戒网瘾。我还在战胜交际恐惧。我定期参加一些互助组织的矫正活动。我和一些陌生人礼貌地围坐一圈,谈一些积极乐观的方法,人生观什么的。我们梳理过去,展望未来,幻想理想国一望无际的草地。总得熬过去。

但有时候会惹出麻烦,比如谁谁因为痛哭流涕什么的,最终和倾诉对象搅和到一张床上去了,然后他们绝望地发现,自己在对方身上暴露出了更多的无可救药的弱点。

人们总是软弱的,这个谁都能理解。

但是阳沟里什么也没有,罗丹的沉思者不在那里,雨水也没来。

我确定自己的观察没有出任何错误,轻松地暗松一口气,转身离开门洞,飞快地逃回楼上。

下午,疤痕又来了,门敲得山响。我去开门,略显不快。他一点也不在意我怎么想,因为来得匆忙,有点气喘。他告诉我,现在我已经成了小区里的议论中心。

“你必须堵住他们的嘴巴,这样对你不利。”看得出他对我很不满意,努力疏通着鼻咽部,发出一连串爆破音。

“如果业主委员会坚持,我会在狗回来以后,给它洗个澡。”我猜想,皮卡又回到小区里了,它肯定一身肮脏。

“不是洗澡那么简单。”

“你打算让我怎么做?也许我该教教它,让它拖长声调,哼哼地对向它致敬的人们说,我去街上拉过屎了?”

疤痕对我的理解力感到生气,他告诉我,事情不是这样,不是拉过屎没有,而是别的缘故。

“它从不和别的狗打架,一次也没有。”他说。

我糊涂。这完全符合城市管理的相关规范。我倒不觉得,在大啖过一只肥腻的猪肚鸡之后,立刻上床和伴侣搏斗一番,这种事值得在社区内提倡。

“它的确很脏,但看不出有病,可以断定和洗澡无关。”他努力向我解释,“只是,它不大和别的狗来往,这一点不对劲。你想想,一个从不和别的狗来往的狗,它谁也不理睬,你能理解这种事情吗?”

隔着栅栏,那位离开山区后日新月异地变成一个思考者的年轻家伙非常尽职,他希望我明白他的话有多么重要,好像大亚湾核电站的辐射报告有什么猫腻。他不知道,26天前,一位名叫王贻芳的科学家宣布,他和一帮人在实验中发现了一种新的中微子振荡,这将改变人们对物质世界基本规律的认识,为破解反物质消失之谜奠定基础,这个实验,就是利用大亚湾核反应堆群产生的大量中微子完成的。

但我能说什么?皮卡不是科学家,它的主人已经废了。那个叫个色的家伙,他根本没有什么女朋友。他连一个女朋友也没有。他就从来没有过女朋友。他只是在不断寻找想象中的某个人。在灯火辉煌的深圳,他连觉都不敢睡,不敢在屋里睡,只能把被子抱到凉台上,在那里抱着被子的一角悄悄哭泣,然后爬起来,回屋里喝一杯水,再去四处寻找一个想象中的人。他就像一粒空壳的谷粒,白生长在金黄色的稻田里了。

我能说什么?

天黑之后,月亮升起来。我来到窗前,朝楼下看。我看到了皮卡。

它在群楼间的中央草地上,就它一个,没有贵宾和吉娃娃,也没有鹈鹕似的棒球帽,偌大的草地上只有它。它站在那里,仰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看着天空中的那轮月亮。月光如洒,看不清它有多么肮脏。它就像一尊雕塑,只是一尊雕塑。

我不知道,在清明小长假里,有多少人注意到了月亮,但我知道,皮卡它像一尊雕塑,但它不是月亮下面的那个皮卡。

皮卡夜里回来的时候,我没睡。我一直坐在沙发上等着它。

防盗门响了一下,门慢慢挤开一道缝,一颗红棕相间的头颅出现在那里。皮卡进来,像一只逆流而上的鲑鱼,回身朝门外看了一眼,好像在想什么,好像在和门外的谁告别,然后,它不甘地动了动身子,把门挤上。

它看到了我,停下来。我们在起居室隔空相望,谁也没说什么。

对我们来说,这个假期不同寻常:剑客帕尔丢了总统宝座①;犟女人昂山素季当上了议会议员②;韩裔凶嫌在奥克兰教会学校开枪射杀了7人③;法国著名学者裸死纽约酒店④;女人弹袭击了索马里国家剧院⑤。还有,深圳七十万人出城祭祖,拜山插柳,人们会带回大量终止生长的油菜花;本焕长老在梧桐山上圆寂,老和尚活到106岁,只用1秒钟就去了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