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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3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宝安日报

春饭:岁月深处的温暖筵席

日期: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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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B08版:光明文艺       上一篇    下一篇

余巍巍

当暮色如轻纱般缓缓落下,将整个城市温柔包裹,我总爱静静地伫立在厨房的玻璃窗前,望向那被万家灯火点亮的夜空。在光明这座充满现代气息的南方城市里,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楼宇间弥漫着各种各样的饭香,那是生活的烟火在空气中弥漫。然而,在这纷繁的香气中,我却总觉得缺少了一缕特殊的味道,那是柴火熏燎时散发出来的带着岁月痕迹的焦香,它就像一把钥匙,能打开我记忆深处那扇关于家乡的门。

年前,闺蜜的一通电话打破了日常的平静。“你过年想吃点什么?”没等我回答,便自作主张地给我寄来了一大箱子的食物。当我打开箱子的那一刻,熟悉的包装瞬间勾起了我无尽的思念。里面有色泽诱人的酱牛肉,纹理间似乎藏着家的味道;有香气扑鼻的腊猪肝,每一口都仿佛能咬到家乡的烟火;还有平江特有的豆腐干子,以及带着炒制香气的各类炒货。满满一大箱子,就像一个装满乡愁的百宝箱,刹那间,让我想起了千里之外湘北丘陵间那袅袅起伏的炊烟,那里是我的根,是我心底最温暖的港湾。

我的老家,位于湖南省岳阳市平江县,一直保留着吃“春饭”的独特习俗。在我们那儿,春节的热闹氛围还未完全消散,“春饭”的日程便紧锣密鼓地安排上了。大家族的人家,因为人口众多,便会一餐接着一餐轮流宴请;而家族人少的,就一天一天地请。无论轮到哪家,都是一场盛大的聚会。从中午开始,一直延续到晚上,摆上两桌丰盛的大餐,大家尽情享受着美食,吃得心满意足。饭后,麻将、扑克纷纷登场,大家围坐在一起,欢声笑语,玩得不亦乐乎,最后带着满心的欢喜和满足乘兴而归。

在我的记忆深处,春饭总是在正月十五悄然收梢。那时候,父母还健在,老宅的天井里总是漂浮着松枝燃尽后的淡淡青烟,那是家的味道,也是岁月的味道。每当腊月二十刚到,母亲便会一趟趟地前往菜市场,精心挑选新鲜的鱼和猪肉。回到家后,她熟练地将这些食材腌制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楼房外的大铁桶里进行熏制。父亲则负责熏腊铺腊肉的工作,为了能有源源不断的环保熏制材料,他破天荒地鼓动我们每天多吃炒花生和嗑瓜子。等我们吃完,他便仔细地收集好花生瓜子壳,用来熏制腊鱼腊肉。有一年,父亲突发奇想,买了一些质地比较硬的豆腐回来。他先将豆腐在卤水里精心炖煮,待其充分吸收卤水的香味后,沥干水分,也一同放进铁桶里熏制。熏好的腊豆干,体积缩小了将近一半,可当你切开它,就会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外黑里白,咬上一口,那独特的烟熏香味和豆腐本身的醇厚口感完美融合,比市面上任何一种零食都要美味。不过,这种完全没有添加防腐剂的自制美食,虽然健康美味,但一次却不能做太多,因为天气稍暖,它就容易长霉变质,这也让这份美味显得更加珍贵。

有一年临近过年,父亲带着我去乡下给爷爷扫墓。在我们老家,年前给先辈扫墓是一项重要的习俗。途中,我们先去了父亲的发小向伯伯家。一进家门,我们便被那温暖的灶膛吸引。我蹲在灶膛前,目不转睛地看向伯伯将一整扇猪肝缓缓浸入装满桂皮八角的卤汤中。随着炉火的跳跃,暗红的猪肝在沸水中慢慢舒展,仿佛一幅浸透了日光的晚霞,那画面至今仍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小舅妈总是笑着调侃我:“城里来的小馋猫。”她的笑容里满是宠溺。她家柴房梁上悬挂着的炒米糕,那香甜的味道总是让我垂涎欲滴。小舅妈会用新鲜熬制的红薯红糖,均匀地浇在炒米上,等糖凝固后,再切成方方正正的金黄碎块。每一块炒米糕都裹着甜蜜的糖衣,同时又散发着糙米独特的焦香。每次去她家,表姐们总会把最大块的炒米糕往我兜里塞,不一会儿,粗布口袋就被糖霜洇出了深色的痕迹,就像我偷偷藏起了一角融化的夕阳,那是童年最甜蜜的回忆。

今年正月十一,家族群里突然热闹起来,一条消息瞬间炸开了锅。我好奇地点开视频,只见弟媳鹃系着一条靛蓝围裙,像一只欢快的小鸟在厨房里忙碌地穿梭。小弟则有力地抡着大勺,在锅里熟练地翻炒着。灶台上整齐地摞着青花海碗,卤猪肝、鸡爪、鸭掌在灯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诱人的琥珀色光泽。旁边的大盆里,牛肉、羊肉静静地等待着下锅,仿佛在诉说着即将成为美味的期待。“今天晚上,我们在家里做两桌饭菜,宴请清水的小舅妈、表哥、表姐、表嫂、姐夫等亲人们,就差你没有回来哟……”弟媳举着手机,兴奋地转圈展示着,镜头扫过厨房里请乡下亲戚新熏的腊味,那些腊味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似乎在召唤着远方的游子。茶几上的红薯片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糖霜,那一刻,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了二十年前,记忆中的场景与眼前的画面悄然重叠。

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如今,父母和舅舅们都已相继离去,我们这一辈人不知不觉间渐渐成了春饭的主角。大表姐北平在群里发号施令的样子,总是让我想起母亲当年数落父亲少放辣椒时的神情。她继承了大舅在军工企业养成的雷厉风行的作风,在生活中,她却把所有的温柔都毫无保留地揉进了那一个个香甜的红薯粑粑里。去年清明,我回到老家,正巧撞见她在耐心地教小辈们包蒿子粑粑。她那布满褶皱的手,熟练地将青团捏出十二道褶,嘴里还念叨着:“要像给娃娃打襁褓一样,轻一点,仔细一点。”听到这句话,我的心里猛地一颤,这和外婆、妈妈当年的口吻简直分毫不差,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岁月的传承在这小小的青团间延续。

厨房,永远是春饭的核心舞台。大表哥擅长炖羊肉,他炖出的羊肉,砂锅里总是浮着一层金黄的油星,香气四溢,让人垂涎三尺。成熟的黑豆在锅里欢快地翻滚着,仿佛在为这场美食盛宴欢呼。二表姐做的霉豆腐堪称一绝,那独特的味道,让人食欲大增,一碗霉豆腐就能轻轻松松地下三碗饭。在那青红椒碎里,藏着她家祖传的酱曲秘密,这是家族美食的独特配方,也是岁月沉淀下来的珍贵记忆。最让人佩服的是三表姐,她有着化平凡为神奇的本领,能把平平无奇的生姜做成脆崩可口的姜片。去年过年我没能回去,她特意用真空包好两包姜片给我留着,这份贴心的关怀,让我在千里之外也能感受到家的温暖。我们这些常年漂泊在外的游子,每当有幸回到家乡,参与姊妹们组织的“春饭”,总会被特许坐在灶膛前添火。看着那橙红的火舌欢快地舔着铁锅,水汽在锅中蒸腾而起,在这朦胧的水汽间,我仿佛看到了旧时光在翩翩起舞,那些童年的欢乐、家人的关爱,都一一浮现在眼前。

“莫学你姑妈炸糍粑烧穿锅底。”弟媳笑着揭我的短,她的笑声爽朗而亲切。尽管手里剁腊肉的动作一刻也没停下,节奏却半点不乱。她总说厨房是女人的战场,可我清晰地记得,幼时趴在父亲背上,看他用铁勺在热油里精心勾出糖丝,然后小心翼翼地给灶王爷的供品点染金边。那时候,厨房对我来说,是充满温暖和欢乐的地方。如今,时代在变迁,老灶台早已换成了集成灶,电子屏闪烁着蓝色的幽光,充满了现代科技感。表侄女们也紧跟潮流,刷着短视频学做雪花酥。然而,无论时代如何变化,春饭桌上最抢手的,永远是那小炭炉上煨着的风干萝卜炖腊排骨。那是父亲当年的“专利”,它不仅仅是一道美食,更是父亲对家人深深的爱的象征,任时光流转,它的光芒不会黯淡。

年前,在茶楼偶遇旧邻,我们聊起了如今酒店包厢里的年夜饭。“省事是省事,可总觉得菜里少点人情味。”她轻轻搅着碗里的燕窝羹,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遗憾。她的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我想起去年立春,为了能尝一口表嫂现打的糍粑,我不惜冒雪开车三个小时。新收的糯米在石臼里被舂得拉丝,裹上香甜的黄豆粉和白糖,那软糯的口感,香甜的味道,让人欲罢不能,即使烫着嘴,我也要连吃三个。窗外,雪粒子簌簌地落着,打在窗户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厨房里,玻璃上的水汽蜿蜒成一条条小溪流,仿佛在诉说着家的温暖和团圆的美好。

春饭的高潮,往往在牌桌上。两桌麻将哗啦啦地响着,表姐们为了“清一色”还是“碰碰胡”争得面红耳赤,那激烈的讨论声中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孩子们则在大人们的腿缝间钻来钻去,偷偷地抓着瓜子,他们的欢声笑语为这场聚会增添了不少欢乐的氛围。而我,总喜欢悄悄地溜去后院,在月光的轻抚下,欣赏那些腊味在微光中泛着的迷人油光。竹竿上悬挂着的香肠,被夜风轻轻推着,左右摇晃,就像一串沉睡的编钟,似乎在奏响岁月的乐章。突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弟媳鹃发来的视频。视频里,她家的冰箱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十几个玻璃罐,里面装着给我留的腌洋姜、炸鱼和霉豆腐。看着这些熟悉的食物,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那是家的味道,是无论走到哪里都割舍不下的牵挂。

前日,好友们来我家聚会。我特意拿出深藏在冰箱里的腊肉和腊鱼,它们绛紫色的纹理里,仿佛凝着故乡的山水和那浓浓的松烟香。将它们煮透后切片,瑛子用它们和泡好的白辣椒一起炒制,刹那间,厨房里弥漫着一股独特的香气。这道菜一端上桌,便成了餐桌上的焦点,朋友们纷纷称赞,询问为什么这腊肉炒着特别好吃。当我笑着向他们讲述这是“有故事的肉”时,他们眨着好奇的眼睛问:“就像童话里的魔法食物吗?”我笑着往他们碗里夹菜,看着他们被那突如其来的烟熏味呛出泪花,我的思绪也随之飘远,恍惚间,我仿佛又看到了三十年前那个被炒米糕粘掉乳牙的小女孩,那是我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也是我心中最珍贵的回忆。

家族群里又跳出了新消息,弟媳鹃晒出了刚出锅的粉蒸肉,那热气腾腾的画面,让人看了就垂涎欲滴。北平姐在底下评论道:“给你姐留的腊蹄髈记得要婶子用稻壳熏。”看着这些消息,我数着日历上的归期,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思念之情。我终于明白,春饭从来不是某一顿具体的饭食,它是旧陶罐里发酵的乡愁,是熏黑的灶台上生长的年轮,是千里之外有人为你留着的那副碗筷,是无论身在何处都能感受到的家的温暖。院子里的茶花鼓着饱满的花苞,似乎在预示着春天的到来。我知道,是时候该回去看看了,去看看老屋梁间是否又添了新蛛网,那些银亮的丝线上,或许还黏着去年除夕的欢笑,那是家的声音,是我永远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