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
记忆中,全家最高兴的一次过年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那一年,姐姐考上了湖南怀化学院音乐系,她男朋友也到了我家过年。从未照过全家福的我们便过了一把照全家福的瘾。喜庆的春联映衬着我们的笑脸,朴素的父亲一改平时的风格,穿上西装系着领带。从那开始,我们家的日子越来越好了。
我来异乡工作两年后,第一次回家过年,大嫂说你们上班没有“双抢”那么辛苦吧,我笑着说辛苦是不辛苦的,但好像是天天搞“双抢”呢!说真的,特别是初来南方的那七八年一直在外企,我们要过年,可他们外国人不要过年,要出货就得赶货,使得我们的员工过年也像是在搞“双抢”。其实念想还是时时在心头的,甚至连老家的一只小狗都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有时,人在职场,久而久之也疲惫不堪,能不回家过年就没有回。
又过去整整十年,那时我已在外经历了很多,父亲也离开这个尘世快十四年,过年那种热闹的感觉在我心底里渐渐淡去,心里除了怀念,还有把悲痛化作激励我继续前行的力量。那一年,大侄儿带着女友回家完婚,我一家三口齐全第一次回湖南家乡益阳过年。上大学四年级的侄女早已回家忙着准备,小哥小嫂及两个儿子加上我姐姐妹妹和老母亲,全家快二十个人呢,这真是一次难得的大团圆。大嫂主厨,小嫂掌勺,在大年前的二十九忙到深夜,准备鸡、猪肉、鱼等,做正宗的湘菜,热热闹闹过大年。
我们老家的乡俗,大年三十吃的最隆重的一餐饭叫做“过年”,有的人家选择在早上过年,有的选择在中午过年,因此过年这天一大早开始鞭炮响个不停,我家经常在中午过年,上午十一点半左右在堂屋里摆好桌椅,供桌上有全鸡、鱼、猪肉等,摆好碗筷,酒杯,盛上饭也倒上酒,点燃香和蜡烛,燃放鞭炮,祭祖便开始了,说着祝福与吉利的话。
祭祖完毕,大家围圆桌上座就可以享受美味的年饭,坐上满满的两大桌,敬菜敬酒,好不热闹,小嫂还不忘介绍扣肉和东坡肘子都是在表哥的亲家那里买的,是用没喂过饲料的正宗土猪肉烹饪的。大家还聊着工作中的点点滴滴,各持己见,妹夫很有兴趣地说着他成功培训员工的事直到喝醉,时间在吃喝谈笑中悄然溜走。临近黄昏,我们便去祖宗坟山墓地祭拜,在先人的墓前点燃香和蜡烛后,燃响鞭炮拜起来(我们家乡土话叫着“送亮”)。其实是在农历小年二十四那天就去过“送亮”的,好像是说去接先人回家过年,自我的太老祖父开始等先人便长眠在金甲村的那小山上。虽然是过大年的好日子,但当姐夫说爸爸最喜欢我时,我的眼泪又不由自主地落下来。当年父亲为我们的学习工作操劳的点点滴滴仿佛就在眼前,还记得那次回家过年,父亲还在,他在祖母墓前哭,而两年之后自己也突然病逝。姐夫还说起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大年三十父亲带着他们来祖父祖母墓前行鞠躬礼时摄下了难忘的镜头,说有机会要找出来给我丈夫看,过年祭祖不忘先人,这是我们中国人农村过年的永恒孝敬主题。
忙碌了一年的人们讲究在大年三十把对新年的祝福写进春联,好些年的对联都是教美术专业的教授姐夫写,以前父亲让我写我也乐意,记得曾写过:“但愿世间人无病,哪怕架上药生尘”,横批:“杏林春色”。父亲是当地有名的中医师,他在另一个镇的卫生院工作,医术高超,对病人如亲人。大哥、小哥和妹妹他们也都在医疗战线上工作,因此亲戚朋友常说我家是医学世家,这一点也不为过。
晚上,母亲在厨房用柴烧起大火,意味着一年比一年更红红火火,守岁兼娱乐活动也开始啦,他们喜欢打牌的打牌,侄女剁着饺子馅,小嫂,两个小外甥加我女儿也跟着包起饺子。记得以前过年从未包过饺子,小嫂告诉我这些年过年都有包饺子了。我们吃了饺子后,喜欢看电视的便在楼上的客厅烤着电炉,欣赏春节联欢晚会,喜欢打牌的在一楼客厅里烤着炭火继续打牌,大家尽情享受着幸福快乐的时光。新年的钟声还未敲响,突然整个天空被焰火燃得通红,很多农家放着烟花,到零点时分,四面八方的鞭炮在那一刻汇聚响彻云霄,堂屋的大门关上叫着“关财门”……
到第二天的大年初一,真正的新年开始了,午饭前有拜年来的亲戚朋友,中饭时便把酒话家常,拜年这一活动通常要持续到正月十五,年也就过完了。说起拜年这个事,外甥在正月初一定要去舅舅家拜年,我也记得清楚。我的二舅老爷九十多岁还在世,父亲自己都六十多了,即使大年初一那天,地上还打着白霜,他也要步行十多里路去为他的舅舅拜年。那时我们还小,大年初一要去队上挨家挨户拜年,依稀记得那拜年只是为几块红薯片和一小碗爆米花的事。那时没有什么好吃的,红薯片也不是油炸的,而是用粗糙的黑砂子一起炒熟的,那种玉米爆米花也不是家家户户都有,但很多家都会在堂屋用木柴烧着火。我母亲那时念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有呷(吃的意思)冇呷,烧坨火炸”(“炸”字是烤的意思)。现想起也是很温暖的场景,毕竟过年天气很冷。
正月十五耍龙灯,打(“打”字是益阳土话,表演的意思)益阳地花鼓最热闹,那时欣赏着这浓郁的地方特色节目,感觉元宵节不但热闹还会乐翻天的。过了正月十五年就过完了,于是人们在元宵节那一天便狂欢起来。
那天大家都早早起床,早餐吃过糍粑或面条之后,家中的主力军立即便加入耍龙灯的队伍,走在最前面的人提着一个扎着红绸子马灯的是司仪,走进人家大门口道贺喜,主人家便燃起鞭炮迎接。司仪的人背着一个大袋子装烟等礼品(因为每当表演结束,那家主人最后都要奉上礼品的)。耍龙灯的耍龙灯,敲锣打鼓的敲锣打鼓,吹唢呐的吹唢呐等。各自发挥特长。有的甚至还配有益阳地花鼓,由耍龙的队伍围起来,一个旦角和一个妹子,便又唱又跳地表演起来,如果是双人花鼓,多加一个妹子就是,称之为龙灯花鼓,也有仅单独打地花鼓的。耍龙灯和打地花鼓也有一些忌讳的,比方:哪家在新年前那一年死了人的,就不能去他家表演,那家有收新媳妇的(儿子娶老婆结婚了),一定要去他家新娘房里唱赞美词,都是说些吉利的好话和寓意美好的事。譬如:“贺喜老板屋里娶了亲啊,年底生个胖娃娃啊等。”收了新媳妇的人家听了乐得合不拢嘴,表演完了自然收到不少“包封”(烟和糕点等礼品),那时我们小孩子也追着跑遍好几个生产队,耍龙灯和打地花鼓的通常要热闹到零点或鸡叫头遍了才收场,我就是看着故乡这些传统节目长大的。有时元宵过后,有些大人在劳动时,还饶有兴趣地哼着益阳的地花鼓,如:“正月里来呀,我的郎啊,只要搭个信呀……”
近十多年来元宵节的节目又有些变化,耍龙灯的表演队更专业,村里会请专人给他们培训,打地花鼓的则是县里花鼓戏剧团的专业演员,不再像我小时候,只要有人有那个爱好就可以去表演。只是自从只有专业的表演者,表演的队伍不再挨家挨户表演了,而是有选择性的,并且不再走路,一支队伍就直接由车载着去村长家或有点名望的村办企业家的家中,主人家鞭炮放个不停,五颜六色的烟花也不断飞满天,表演队收到的礼品不再是一条或几盒烟了,而是包有一万或几万不等的大红包。
我的另一个侄子李智结婚那年,他领着我和女儿去村里党支部书记家就欣赏到专业的龙灯花鼓,我用相机还拍下了不少相片。这一转眼又一个十年了,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过那么热闹的龙灯花鼓,只能凭着记忆让一切在心头缭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