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诗十二首”中的第十一首，从内容上看，亦是写行役的辛酸与苦闷，同时写出了对家乡的眷怀。至于此行役是何时所为，则无法确切断定。袁行霈先生因主享年七十六岁之说，加以“诗写春景”，故“证是元兴三年春，渊明东下任镇军参军时所作”。此说可做参考。
来看诗的内容。诗的开篇说：“我行未云远，回顾惨风凉。”这一次，诗人离家还没有走太远，而春天已经来到。回顾刚刚走过的一段路程，还是凉风惨凄，令人感到悲伤。接下来写春景：“春燕应节起，高飞拂尘梁。”这个时候的燕子，顺应春天的节候开始展翅，它们高高飞起，拂过那沾满灰尘的屋梁。边庭的大雁此前还因为没有地方栖息而伤悲，现在它们也随着季节的变化（代谢）返回了北方的故乡，所谓“边雁悲无所，代谢归北乡”。这里的边雁归乡，应该是引起了诗人的共鸣的。不过，这个时候的诗人另有发现，此时能有与自己再次共情的事物，也算得上是一种心理安慰。此时的诗人发现了什么呢？原来是一只离群的鹍鸡正在清池旁悲鸣，它已经经历了夏日的酷暑，还有秋日的寒霜，所谓“离鹍鸣清池，涉暑经秋霜”描写的即是此事。
的确，我们的诗人此刻多么像这只离群的鹍鸡呀，他独自一个人在这里号叹悲伤，时间也过去了很久。在这个春天的漫漫长夜里，他暗暗发愁，却无法用适当的言辞来表达自己低回的情绪。不知道，当他落笔写完“愁人难为辞，遥遥春夜长”时，他内心的郁结是否得到了排解。诗的最后，诗人用了对比和暗写的方式。春夜本是很短的，诗人偏言“遥遥春夜长”，这正烘托出了其愁绪之繁，难以排遣。在这一组诗的第二首，陶渊明也表达过类似的情绪：“不眠知夕永”，晋人张华也写过“在慼怨宵长”。陈祚明的《采菽堂古诗选》卷十四言：“夫古人悲秋，公独悯春。天下皆春，偏有摇落之感。”袁行霈先生在其《陶渊明集笺注》中“析义”此诗说：“以春景衬托忧愁，一种徘徊不定难以言说之感情，蕴涵其中。”
郭维森、包景诚在《陶渊明集全译》中将此诗认定为一首隐喻诗，认为是“诗人用形象性的语言比况了眼前的政局形势及几类人物”。比如他们怀疑诗中的“惨风”是在隐喻当时的局势，指出“义熙八年，刘裕攻灭荆州刺史刘毅，杀兖州刺史刘藩、尚书左仆射谢混。义熙九年，杀豫州刺史诸葛长民”。这样的局势，的确可以用“惨风”来形容。他们还认为诗中的“燕”隐喻的是归附刘裕的诸臣；“应节”的“节”隐喻的是“当时刘裕跋扈张大之形势”；“雁”隐喻的是晋室的旧臣，如张常侍（陶渊明有《岁暮和张常侍》）；“归北乡”隐喻的是“晋室旧臣被陆续遣散”；“鹍”隐喻的是不阿依刘裕政权而赋闲在家的士人；“愁人”则为诗人自指。故温汝能《陶诗汇评》卷四中说：“离人思妇，触境皆悲，其情然也。古今忠臣义士，遭时不遇，而日月已逝，贫苦无聊，情况有不堪告人者，其悲愤之怀，亦若是焉已尔。渊明之伤春，正与宋玉之悲秋同一凄怆，何分境候哉！”这种分析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作者系文学博士，现任教于深圳职业技术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