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阅读机
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宝安日报

雨乡

日期:02-09
字号:
版面:第A14版:文学社区       上一篇    下一篇

王昕

故乡的“故”,蕴含着离开、逝去的意味,而今故乡之于我,仅余陌生之感萦绕心间。

我出生在广州,几年后又随父母迁到深圳,只有在每年过年的时候才有机会回一趟家乡,和家里的老人团聚。我能预料到我终将流浪的一生。我这一辈子也许就在深圳、广州、佛山甚至更远的城市度过,而故乡,似乎从未在我的人生规划中占据一席之地。

定格住的故乡,就是一幅灰红色的画面,灰色的是蒙蒙的夜空,红色的是熄灭的爆竹。其他角色在脑海中都是些看不清脸的小人,青壮年矗立在场院的棚下,孩童们在干柴边蹲坐着像揉成一团的阴影,而那个枯瘦的身形安静地伫立着,只是不知在凝视着什么。

近年来,愈发觉得年三十只是一个数字,没有了实感。城市人像精密的机器,每个时间点都被精准地安排好了事项,在设定的时间点做固定的事情,大年三十这串数字就是程序的启动设定,到点了,就该回乡了。

而书中常写道“故乡的四月”,家乡的四月是什么样的?在外拼搏的游子心中,并未设置四月回乡的程序,没见过的故乡四月,总是让人心向往之。

二零一六年的四月,我终于随父亲回了一趟家乡。

大巴摇摇晃晃地来,我们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在车上坐下来的一刻我就感受到了这里舒服的湿气,有的人可能不喜欢这种黏糊糊的感觉,但我肌肤的每个细胞都在呼唤着回归这片大地。“清明时节雨纷纷”这话说得没错,我拉着行李的同时还兼顾撑伞,阵阵微风吹斜雨面,直拍父亲和我的双颊,反倒让人觉得不如收起雨伞来得自在。

随着连绵雨来的还有那避之不及的回南天,它有着好听的名字,同时又带着顽固的脾气。回南天无孔不入,即使是老家紧闭的房门也阻挡不住它的入侵。喜欢在家里到处跑的小猫,它的爪子从来都干不了。它有时候跑过厨房的水泥地,泥水涂抹过的猫爪又爬上客厅干净的玻璃桌,上面便可以看到清晰的脚印。看着这可爱的脚印,配上讨人厌的回南天,让人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这南方的四月,总是逃不过这番劫难。

推着行李到房间门口,一扶上门把就感受到了上面一层冰凉的薄纱似的水珠,啊,惊得我猛一下子缩回手。

阴天的时候,所有亲戚邻里就坐在厅内。无论一个家族有多庞大繁盛,客家围龙屋里三层外三层被一圈圈小房间围住,中间的厅内却总会留出一片天空,潮气能从那方天地中肆意弥漫开来,张牙舞爪。靠屋顶透出四角天空发出的微弱灯光,大家能瞎侃一下午,我们年轻人基本上听不了几句就要拿起手机开始滑动起来。遇到雨天更是让人直犯困,想要快快回到房内睡上一觉才是好,这大好阴天可不能浪费了,一觉可以睡上四五个钟,睡到天昏地暗,一觉起来看到窗外灰沉沉的天竟不知已是何时。

但是侃大山的中老年人们却有极准确的生物钟,即使有时候谈到谁家孩子在大城市二婚又找了个新对象这样的八卦,也不会流连忘返,到点了便站起来挥挥手道别,各回各屋去准备晚餐,吃完后又像约定好似的聚在一起继续侃天侃地,说那家女儿嫁到别村去了,这家儿子在镇上买房了……直到哗啦哗啦雨声突然落地,大家又都甩甩手跑回家中去收衣装谷。

家乡的晾衣架是用水管组装的,晾衣架一般被放在开阔的天台上,或是巧妙地架设在这家田与那家田交接的小径上。大片大片的稻田里,晾衣架无疑是最突出的风景。家家户户玩耍的孩子们会从中穿梭而过,嬉笑打骂,缩头躲藏,他们是天生的探险家。大人在飘荡的衣服下打牌、乘凉,即使人们都散去了,恍然间仍能听到窃窃私语。夜间路过晾衣架更要小心谨慎,因为你偶然会遇到被主人遗忘在外舔舐夜间露水的可怜衣服们,它们指不定在哪块田间准备吓你一跳。

杆子从衣袖中穿过,昭示着这个家庭的生活面貌。衣服的材质,棉麻的、化纤的、丝绸的;衣服的数量,多的、少的;衣服的大小,大人的、小孩的……家里的人口、经济面貌、勤俭奢侈,能从中窥得一二。这里是生活的一隅,被风吹开的衣袖记载了春夏秋冬的轮回更迭。

生活的繁琐无聊就像晾衣架上晾着的未干衣服,小时候躺在杆子旁边,风经过在架子上平展招摇的衣服,水滴被扫下来,滴在我的脸上,令人心生烦躁。

这次唯一的四月归乡之旅,竟能让我从每个物件的细缝中瞧见一点又一点过去的声影,未尝见过的家乡四月,于陌生中藏着熟悉。时间在人身上流逝如此之快,但在这屋中却仿佛停滞不前,一块块砖、一片片瓦,都在等待着一身潮湿的归乡人去激活它们的记忆。

雨势稍减时,我便随父亲前往扫墓。上山的路已被踏平许多,道路两旁疯长的野草还在守着某种奇特的规则,它长任它长,却绝不侵占这一条祭祖的山路。一路上可见被雨浸湿的鞭炮纸屑,偶尔还能碰上几只草蚱蜢。对于并非在家乡长大的我而言,这种昆虫总是让我感到害怕,它们细长的腿脚在我眼中总是会被无限夸张放大,它们不像野草这么有边界感,路过的人类都会成为它们游玩的对象,指不定我就是那个在不知不觉中成为草蜢坐骑的倒霉蛋。父亲说他们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捉蚱蜢,再拿绳子绑他们身上来玩,一扯一吊就能玩上一整天。

扫墓过后,我跟着父亲的脚步,自然而然地转向了他母校所在的方向。尚未抵达,那栋矗立于朦胧雨雾中的干净建筑便已映入眼帘。这所中学是村里最漂亮的建筑,作为周围几个村里唯一的一所中学,它承载着无数孩子求学、走出村落的梦想。学校大门两侧挺立着两棵树,一棵是木棉树,另一棵也是木棉树,并肩而立。正值四月,万物复苏,枝叶繁茂,木棉树的长势很好。

回想起在深圳的家附近,同样有着几棵木棉树的身影。高中时期,每当父亲送我返校住宿时,途经那些木棉树,父亲总会不由自主地发出几声感慨,那一刻我才恍然意识到,即使远离了故土,父亲的情感依旧深深根植于这木棉树之中,它们仿佛成了连接他与过往岁月的纽带。

拎着几袋水果,我们继续前行。目光不时掠过远处屋顶袅袅升起的炊烟,它们被微风吹得歪歪扭扭,我和父亲不禁加快了回家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