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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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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又梅花开

日期: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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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13版:文学社区       上一篇    下一篇

陈耀忠

父亲还是离我而去了。我轻轻地拔掉插在他胸口和手上的针头时,潸然泪下:从此我们父子阴阳相隔。就在前天的深夜,他还平静地告诉我,他去世后,一切从简,不必太悲伤,人总有一死,这是自然规律。他还说,在我们家族,到他这一代,活到七十三岁,已经是最长寿的了。

这话似乎是在安慰我,可是我想跟死神较劲,跟阎罗王拔河,拼命地拉拽父亲的生命之绳,想让他在这世上多待几天。每天早上请村医文良来输液,坐在他身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滴瓶的量和次数,丝毫不敢分心。下午冒着寒风冷雨,骑着摩托车来回七十多公里,从县医院拉氧气包,准备一天的氧气用量。晚上陪他到天亮,他精神好的时候,就父子俩唠嗑,说爷爷奶奶的事。

我一直守候在他身边,哪怕他真的睡觉了,我一个人仍然静静地把身子靠着床沿,勉强打盹一会儿。多陪伴,就是我唯一的想法。这些天来是我们父子之间,相处最长的时间了。亲人之间的相伴本来是再幸福不过了,可是,当我知道父亲的时日不多时,这种陪伴成了刻骨铭心的煎熬。尤其在深夜,他问我几点了,呼唤我赶紧休息。我总是骗他说:“还早,才十一点。”可我们家的上海“三五”牌钟每到整点都准时敲响,声音仿佛比平时洪亮,在寂静的寒夜里,听起来那么的凄厉。“当”一点,“当、当”两点,“当、当、当”三点,客家土楼里的鸡都叫好几遍了。他一次次地叫我睡觉,我可没有睡意。我再不陪弥留之际的老父亲,以后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我的母亲早就去世了,现在父亲会随时和我永别,此刻,我明白了什么叫“行孝正当时”,明白什么叫“子欲养而亲不待”。做孩子最痛苦的就是明知将要和他至爱的亲人永别时,却无能为力,那种求医医不得,求神神不应的无助,沮丧的心情实在无法形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减轻他的痛苦,哪怕是给他翻翻身子,让他呼吸更舒畅。可我还是做不到让他更舒服一些,看到父亲只能张口呼吸,胸脯艰难地一张一弛,心如刀割。

这些天来,我几乎不曾合上双眼休息片刻,当医生给父亲做气胸导管时,不但帮不上忙,还累倒了,休克了。没办法,医生只得先撇下老的,抢救小的。等我醒来后才知道自己大小便失禁了。医生说,那是低血糖,是寒冷和饿引起的。

这个在我们家任劳任怨走了三十多年的时钟,依旧在一秒一秒地滴答着,一圈又一圈地周而复始。似乎秒针和分针越走越快,急促得像奔驰的马蹄声。分明刚刚敲了十二响,又马上“当”,一点,“当、当”两点,“当、当、当”三点。唉,这个破钟,平时慢条斯理,老气横秋地响,最近怎么感觉转的老快?我多想让此时的时间凝固,让此时的秒针和分针马上停下来,这样父亲就不会随着时光流逝而离开我。我开始诅咒这个破钟,平时慢悠悠的,如今在我和父亲相处不多的时刻,却偏偏感觉越走越快。

时钟啊,能不能走慢些?让我多陪陪父亲!我诅咒时钟走得快,我祈祷上苍挽留父亲。然而,诅咒是没用的,祈祷也无法奇迹出现。父亲终归和我永别了。时间定格在公元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十八日的午后,一个梅花盛开的日子。

时逢寒冬,闽南是不下雪的,凄冷的雨,还有雪片一样的梅花花瓣,漫漫飘飘,落在土楼里那青青的石板路上,落在屋顶上。圆圆的土楼,映着圆圆的天,阴沉沉。远处,梅花漫山遍野,在寒风中冷冽,如同下了大雪的北方,千里冰封。父亲走了,我忽然感觉全身寒冷。那一年冬天,是我有生以来感觉最冷的。

我从小失去母亲,是父亲含辛茹苦拉扯我们兄妹几个,他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母亲是在一个狂风暴雨里,被亲人们抬进郁郁葱葱的大山里,永远地离开我。那时我曾想:雨这么大,不能天雨晴了再走吗?现在才知道做人的无奈,不如一把粪土。下雨了,乡下人会把粪土及时搬进屋里或者雨棚遮盖,而人一旦死去,雨再大,风再烈,都要准时抬走埋掉。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还小,不懂事。要钱父亲会给,要吃嫂子会帮我张罗,我不觉得有多悲伤。 闽南客家山区丧葬风俗是这样的,当某个人去世出葬时,会有乡亲们组织的锣鼓队送最后一程,这可是当地的最高礼仪。潮州锣鼓班的核心就是鼓和唢呐。送走母亲的也是高亢凄厉的唢呐和“咚锵,咚锵”的潮州大锣鼓。父亲是村里吹唢呐的好手,在他悠扬的唢呐声里,送走了在他之前的每一位长着,埋在故乡的青山深处安息。

而今,躺在棺材里的父亲被亲人们抬着往山那边去了,我们兄妹哭哭啼啼,族亲们同样是热热闹闹地敲打着锣鼓,吹着唢呐,送他最后一程。“千年琵琶,万年筝,一把二胡拉一生,唢呐一响全剧终。”父亲吹一辈子的唢呐,为家乡的长者送终,如今,最后一听,已是棺中人,由乡亲们来送最后一程。

父亲一共三兄弟,他十一岁时,爷爷去世。他是大哥,年幼的父亲必须帮祖母撑起这个家。父亲如同一本厚重的书,写满正直、勤俭和责任。在他去世的前两天就吩咐我,待到“头七”后,去告诉他最好的两个朋友,让他们知道他已经去世了。父亲告诉我,他朋友不多,从小好到现在的,就两个至交。

我能理解:那是他不想让同样过了古稀之年的挚友迈着孱弱的步伐来送他最后一程而受累。父亲谦虚了:我现在才明白,能交往一辈子的,那是生死之交了。有两个,已经足够多了。在现在的社会,又有多少人能给一个即将要死的人念念不忘他的好呢?我为父亲感到骄傲。

他亲手买的“555”牌时钟,在他“头七”后就不走了。不管发条如何劲地拨弄,也无法让分针和秒针走动。拿去维修,任凭师傅如何捣鼓,同样一动不动。师傅说,没有维修的价值了。我感觉这时钟和我父亲冥冥中有什么关系,在他临终前,分针秒针走得那么匆忙,而他老人家一走,就莫名其妙地停摆了。也罢,不走就不走,这时钟,留作纪念,睹物思人。十二年前祖屋推倒重建,我继续留下和父亲相关的两个物件:父亲的遗像,还有这口已经走不动的时钟。

今年,父亲的祭日又到了。家乡的梅花,如期绽放。“梅花,梅花,越冷越开花……”父亲就在梅花盛开的黄土地下,有梅花掩映,定然不寂寞。右边不远处,母亲在长眠。母亲也不容易,“二十岁那年坐花轿过来的”母亲生前常常这么说。她从景坑一路颠簸,翻山越岭,来到我们家。因为生计,父亲和母亲生前也是聚少离多,想必在地下,他们可以永远团聚了。左边,也就一根烟的距离,有二叔在长眠着,他们哥俩感情还不错,没事的话,也可以常常走动,互相问候。小溪的对面,我的祖母也安息在那儿。桑梓何处不埋人?故乡放眼皆青山。

我在宗祠里祭拜父亲,三炷清香在空中缭绕,几张金箔纸烧成灰,袅袅飘荡。空中,飘着冷冷的毛毛雨,若有若无。土楼和山野到处白茫茫一片,梅花在散发着阵阵清香,花瓣洁白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