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塘内繁衍生息。因为田螺和蛙的繁衍速度是相当快的,虽然那也是鱼爱吃的,但鱼肯定是吃不完。夏天,人们去塘里洗澡时,总不忘随手摸些回家炒着吃。像男孩子一样,我也在上水塘里摸过田螺和蛙,不过,我是穿着衣服下水的,下水后,一只手托着一只瓷脸盆,一只手不停地在塘泥的表面摸来摸去,如果水呛到了嘴巴里,就赶紧吐出来,摸到了田螺和蛙,就往脸盆里一丢,人又接着往前摸,等田螺摸得差不多了时,我还会学男孩子往水里躲(那时村里的男孩都会水),只是,我一定要用手捏住鼻孔,就算这样,也只能在水里憋一小会儿,那时过后,我就从没下过水了,现在想想,这是我这大半生,与水亲密接触的唯一幸福时光了。
摸田螺要下水,我没有学会游泳和扎猛子,虽然那时也没听说过溺水的事,但我还是怕,比起摸田螺,我更热衷于捞那种粘在岸边石头上、或粘附在水面的青苔上的、没有花生米大的那种田螺,一直,我都不知道它的学名,村里人都叫它肉螺,肉螺虽小,但壳很薄,所以,它不能像处理田螺一样,放在锅里,用水煮开后,那田螺的“门”就会自己掉下来,用针,就可以把田螺的肉从壳里挑出来。处理肉螺,我有自己的办法,那就是用石头,把肉螺都打碎,然后装入脸盆,再端着脸盆去塘里不停地装水、倒水,这样反复多次后,碎壳就都随水流出去了,留在盆内的,全是肉,肉螺的肉很嫩,比田螺好吃多了,至今,我都无比怀念那一口。
鱼,那是说大鱼,小鱼除外。鱼是生产队放养的,每年寒露节气里摘茶籽时,怕误了工,中午,会把饭做好送到山上去让摘茶籽的人吃,因为就几天的事,用鱼不多,就捞一次鱼。捞鱼得是男人,一把用两根木杆撑开的大网,由两个人斜斜地撑着往前走,同时,在网的两边, 又有两个人在用木杆打着水面,这是在赶鱼往网里钻,等走了一会了,撑网的人两手突然将木杆举起来,只见网里的鱼活蹦乱跳的,正懵着圈呢,而围在岸边看捞鱼的人,则欢呼起来,全然不顾木杆赶鱼时溅起来的水,打湿了自己的衣服。网提起后,只挑个大的鱼抓,或鱼煮黄豆,或鱼煮白萝卜丝,味道相当美。
把塘里的水放光,应该叫干塘,我们却叫光塘。光塘,时间一般是在年底,那是一件很让人兴奋的事,上水塘里不是啥都有吗,水放光后,生产队把大鱼都抓了,一般还要晒几天塘泥,意思可能就是消毒。这几天里,大家反反复复在塘里找呀找,有点剩水的地方,能找得到小鱼小虾,没有积水的地方,就找田螺和蚌。边走边找,只要看到泥面上有一个小孔或一道小小的裂缝,手伸进去,一定会摸到一只田螺或蚌,这田螺和蚌,不但是美食,而且田螺的壳可以把尖尖的尾巴剪掉,再用小绳子一个个串起来,可当毯子踢,也可以用来跳房子,还可以当手链呢,那蚌壳呢,则可以用来当锅炒菜等,总之,那都是小孩子很喜欢玩的玩具。
每次上水塘光塘,都有鱼吃是件很开心的事,但最最开心的,是亮生。一直都很奇怪,当时才十多岁的亮生,人看上去木讷得很,说话也结巴,因为家里特别穷,书也没读多少,却有一副好本事,只要上水塘光塘,别的人都去找小鱼小虾了,只有他一个人默黙地拿一把锄头,弯着腰在那两条长青石板下面一个劲地挖。只见他挖几下,就去捡什么东西,开始,人们都没在意,认为他是在挖田螺或泥鳅什么的,等他把两条青石板下面都挖了个遍,才发现他原来挖到了“宝”。
一分的,两分的,五分的,一堆硬币,足足有好几块钱,那可是一角钱可以买五块豆腐的年代,人人都不看好的亮生,光塘时,总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发一大笔横财,让人羡慕、嫉妒又恨。大智若愚,一点也没错。池塘周边的人,都会在青石板上洗衣服,这亮生,是怎么想到光塘时去青石板下面挖硬币,要知道,这平时人们口袋里就没几个子儿,怎么还会有人在换衣服时,把硬币落在口袋里又掉在水塘中。而亮生,偏就知道人们这“大意”,所以他就能发财。依葫芦画瓢,虽然,后来也有人因为眼红,也跟着亮生一起挖,但技艺总不如亮生,不能准确地判断,一小块黑黑的、扁扁的东西,到底是泥巴、石块还是硬币,失误多了,也就没有耐心了,不像亮生一样,一看一个准,基本不会错过一个硬币,问他有什么技巧,他不说,只是“嘿嘿”地笑。
三
至今,只要脑子里一闪现过去的画面,我就不仅欢喜着亮生的欢喜,还悲伤着春叔的悲伤。都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或许,在太多的快乐面前,一点小忧伤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悲伤一来,总是会让原本鲜活的事物失去光亮和活力,让一些比硬币还硬的东西,像电流一般,穿透人的身心。
在上水塘的一角,有一棵桑树,是春叔家的,也是水塘四周唯一的一棵树,这也给光秃的塘岸,增添了一点风景。不像现在人们种植的那一片一片的桑树,这棵桑树很大,有近两层楼高,树身的纹理,像风吹动中的水面一样,有时纹理清晰,有时,纹理又是扭曲的,让人爱时,就会爱到极致,恨时,又会恨到疯狂。
桑树是什么时候有的,我不清楚,但不管何时,只要一提到这棵身子往水塘中倾斜的桑树,我温暖如初的内心,突然就会从往日的狂热中,一点点慈悲起来,并不断地放大、扩散,就像每年春末,树上的桑葚落水后,击起的小小涟漪一样。
桑树大,结的桑葚自然也大,又紫又黑的桑葚,那时候绝对是大人和小孩嘴里的美味,因为长在水塘边,没有围栏,主人家也没有看护,人只要从树下经过,就会忍不住摘几颗来往嘴里送,又酸又甜的味道,俨然是在品尝生活的根本。伸手可摘的桑葚摘完了,挂在高处的桑葚还在诱惑人,爬树,那又是人人不可能做到的事,大多时候,想吃桑葚了,就向树上扔一块石头,体面的人,会拿一根木杆,敲打几下树枝,那桑葚一样“叮咚”、“叮咚”落进水里,然后又悄无声息地从水里浮了上来,继续撩人、诱人。不会罢休的,大人不会,小孩也不会,用木杆打下来落到水里的,人们就会用木杆在桑葚的前面来回慢慢往岸边划拉,没有木杆的,这会儿该往水里扔石头,石头要扔准,像木杆一样,也是定位在桑葚的前面,这样,水波就会一点点把桑葚往岸边送,最后,就伸手可得了。
人们总是不会想到,在春天,隔着温暖的阳光和上升的水汽,在与之一并相承的上水塘里,不仅可以让太多的生命拥有痕迹,有时,也会让生命失去痕迹。枉死,但根婶是有意的,她在跟男人大吵了一架后,趁塘边没人时,抱着儿子跳了上水塘。报复男人吗?可怜儿子吗?那得是多么的痛心和失望,才能让人如此不管不顾地在放弃自己的生命时,还要搭上儿子的命,不像春叔的儿子,他一个人在塘边捞桑葚,桑椹离岸边有点远,他够不着,身子就往前探,结果就掉水里了,死前,他一定是呼喊和挣扎过的,因为那是失足,他小小的年纪,压根不知道这水,正对他张开了血盆大口,稍不留神,就会把他吞没。唯一的儿子没了,春叔先砍了树,然后在家哭了整整一个礼拜,从此,春叔的表情,就像静静待在水塘边的、光秃秃的桑树树桩,呆板并僵硬,自此,桑树退出了自己的历史舞台,还了上水塘四周以单调,这是塘和人都不情愿、又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后悔,后悔,为什么是事后才悔,上水塘不可能没有,但桑树,一定可以没有,当然,如若塘边没有这桑树,也一样会出事,就像去年,上水塘四周,都用铁栅栏围起来了,并且在塘边的各个路口,都竖了“珍爱生命,严防溺水”的牌子,只留了一个地方,用水泥筑了台阶,供人们下水打捞垃圾什么的,但世间偏偏有这么多意外,住在水塘边的莲嫂,只是去塘边洗洗拖把,就一头栽进水里,没了,事后虽然检查说是脑溢血,但如果不是掉在水里,或许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繁华和萧条,都是时代的产物,虽然上水塘里没有了鱼跃、鸭叫和孩子们洗澡时的嬉笑声,塘边,也不见了青石板以及人们来洗洗和涮涮,就像村子与上水塘的面貌一样,人的思想和意识也是在与时俱进的,虽然春叔依然没有儿子,虽然上水塘里,再也没有硬币让亮生挖了,但他还是见人就“嘿嘿”地笑,并时不时地像春叔一样,戴个“安全员”的红袖章,在上水塘边转转,遇到在塘边玩耍的小孩,他们就像赶鸡鸭一样赶走,嘴里不停地说:水边危险,都回家玩去。
时光如水流,一种结束,总是代表着一种兴起,这事从来都不矛盾,再见上水塘,但再见不是不见,那人,那事,那情,也不是被困在那一塘安静的塘水中了,上水塘以往的生机,也早已被村里人蒸蒸日上的生活所囊括。如今,上水塘的存在,只是一种命运的自然走向,又或者是一部封装好的线装书,我或者别人,谁闲了,都可以随手拿来翻一翻,然后,再通达或咀嚼,慢慢地陷进去,再陷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