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汉筠
初入岭南，曾在深圳罗湖区笋岗街道小住了一段时间。
那时，进入特区要有“边防证”，每天提心吊胆害怕遭受盘问暂住证之类，生怕某一瞬间被查到“无证居住”而被遣返回乡。白天，漫无边际地找工作；晚上，则蜗居在“笋岗老围”废弃的祠堂一角。朋友告诉我们，这间破破烂烂、用编织袋当瓦的祠堂，竟然是“岭南一代霸主”何真的家祠，它的来历还有一段“古”。
“何真，字邦佐，东莞人。少英伟，好书剑。”中学课文里说的东莞人何真怎么会在深圳建祠？
那时，工作没有着落，“三餐难继”，也管不了“何真”还是“何假”，只要不被治安队抓去，就是“真”的了。我诙谐地跟朋友说。
“村”子，是典型的广府围村建筑。前有门楼，后有神厅，外围貌似有“护城河”，四角有二层的阁楼。阁楼间以城墙连接，城墙由青砖砌成，每天进出，都可以不用同一条巷子。我曾着意从不同巷子里走了几次，发现里头有3条纵巷，6条横巷，就连水井也有3眼。如果不是为生机所迫，真有点想在这里长住下去。
后来，在鹏城陪朋友看了一场粤剧《何真归明》。我本无戏剧的天赋，看粤剧简直是种浪费。但看到“叛元自烹”时，对剧本和主人翁有了更深的认识。
剧中，何真在统镇岭南之时，曾向元朝廷立下毒誓。奔赴前线前，他还回乡安排后事，与娇妻爱子作了生离死别。可是，当明将廖永忠统领三十万大军直逼境下，百姓即将沦为刀俎之时，在忠君与爱民、在抗明与归明的纠葛中，他毅然选择了后者。那个场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十五年前，我行走岭南，有意无意地对古祠与古碑进行研究，东莞茶山自然是我走得最勤的地方。
那天，细雨纷纷，站在位于茶山粟边何屋的何真公祠前，随风声雨声从耳边掠过，一炷冥香从手中轻轻滑起。在青烟里，突然发现跟前走来一个人，是鹏城剧院那个何真，是东莞展览馆前口那个何真，是神位前那幅油画中的何真。
“战马任从闲白昼，壁弓犹可照青樽。”这是何真写过的一首名叫《无题》的诗，反映出戎马生涯中渴望走向一方宁静。
何真一生，跨越了元末明初的动荡。八岁时便失去了父亲，靠母叶氏织麻伺田抚养成人。青山翠竹中，他从书卷走向剑阵，最终以冠冕归于静谧，其事迹如长河落日，斑斓而沉重。
何真初任河源县务副使，管理淡水盐场，这些朴实的职责无法掩盖他心中的豪情。其时，天下大乱，农民起义席卷华夏，不想当草寇英雄的何真，便辞官归乡归隐田园。
可是，岭南各方势力纷争不断，社会局势动荡不安，各路势力割据一方。为求自保，他也乘机在家乡圆头山下集结武装，先后击败陈仲玉、王诚、黄常、邵宗愚等地方割据势力，这几场胜利既是战术的辉煌，更是战略的巧妙。在一本翻新的《庐江郡何氏家记》里，我们读着何真率战的路径。“元乙未至正十五年（1355），封微（大朗人）之据枫涌寮步。时王成攻寮步，微之拒，败之，义长黎羲之与微之战败被执，微之命男封靖卿解羲之，赴便宜官前，不治。”他也因此逐渐控制广州、循州（今广东龙川）、惠州等地，这些地方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他一一串联起来。元朝则以广东都元帅、广东分省参知政事、江西等处行中书省左丞等职，拴住这颗蓬勃的心。
“岭南人没有心机。”此话，一直被中原人所称道的。在岭南稳定势力之后，有人劝何真效法南越王赵佗在岭南称王，并向他进献吉祥物，称此乃帝王受命于天的征兆。何真力拒不果，此君仍不依不饶，便派人把他抓了起来，以儆那些谗言者。元至正二十八年（1368），朝廷授何真为荣?大夫，由左丞升为右丞，从而成了一个威震四方的“岭南王”。
明洪武元年（1368），一场新的变革正从中国的“行政中心”蔓延四方。朱元璋建立明朝之后，目光旋即转向沿海岭南这片还未彻底归顺中央的地区。
当年二月，朱元璋命廖永忠担任征南将军，率三十万兵力挥师南下，目的是统一广东，将这块遗留在棋盘上的最后“一枚棋子”纳入中央的版图。廖永忠从小就熟读《易经》《春秋》《孟子》等著作，当然知道“岭南王”何真的仁爱之心，对何真奉行的“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敬爱有加。行军至福建，他并未急于展开武力攻势，先行释放善意，通过书信向何真发出归顺的劝告。
他的信笔锋犀利，字字句句都透露着天命与时代的变迁：“元君失驭，天下土崩。豪杰之士，乘时而起。分剖州郡，窃据疆土。”他在信中历数了天下大乱的现状，指出了许多豪杰利用这种混乱之时自立门户，有的依附元朝的残余势力，有的则自行其是，扩展领土。他描述的这一切，旨在揭示何真所处的广东同样不得安宁，生民涂炭，民不聊生。
廖永忠进一步强调了明朝的兴起是天命所归。现明已成功统一了江汉、闽越等地，现在仅剩的两广地区也将不可避免地归入朝廷的统治之下。他的话语中透露出一种难以抗拒的历史潮流感，同时给予何真两个选择：顺应这股潮流，或被其所淹没。
三十万大军南下，多少父老乡亲将倒在铁蹄之下？“顺者抚绥，逆者诛碰。”忠君与忠民，他在两者之间权衡着。
他并非圣人，何尝不想留念功名、留念利禄、留念那一呼万应的壮阔气势，但时势造英雄，面对元朝大厦即倾，只得深藏自己的雄心万丈，深藏自己的气吞山河，深藏自己的短筇斜倚，为了万民生息，为了岭南朗朗乾坤，来一个“英雄造时势”。
曾看过莎士比亚以古罗马史为依据创作的历史剧《裘力斯·凯撒》。凯撒之死一幕，主角却是刺杀凯撒的罗马贵族布鲁特斯。布鲁特斯为人光明正大，深得凯撒信任，他是以共和国的大义为重，才做出了背叛凯撒的抉择，绝不像野心家凯西斯等为了妒忌和个人利益而刺杀凯撒。“不是我不爱凯撒，而是我更爱罗马。”布鲁特斯在广场上发表的演说，成了一句经典意义的格言。
“我爱顺帝，可我更爱天下百姓。”捧着廖永忠情真意切的来信，何真长长地舒了口气。
残阳如血，那座横亘南北的大庾岭，显得更加朦胧，更加神秘，更加深邃。
青鸟飞过，一切如同孕育之中。
他立即献上象征着彻底忠诚归附的印绶，随后又派遣使者，献上地方登记册和资源名册。当廖永忠踏足岭南，何真打开大门，亲自率部下前去迎接。
1368年闰七月，朱元璋用至高无上的诏书，作为对何真的褒彰。650多年过去了，我们依旧可以从诏书里感受到“大明始祖”对他的殷切之情。
“……自元君解纽，天下瓜分，生民涂炭，未见定于一者。朕以布衣，举兵濠上，创业金陵，除残去暴，十有四年矣。近者，遣将四出，戡定八闽，肃清齐鲁；广西之师，相继奏捷。大将提兵逐虏，必复中夏。虽曰易得，终是加兵。思昔豪杰之士，保境安民，以待有德。”
何真归顺明朝的举动，被明太祖朱元璋视为重大“历史事件”，其重要性可谓非凡。明太祖在赞誉何真时，深情地将他比作汉唐之时的杰出人物窦融和李勤。这两位古代名臣均以保境安民、拥兵向真正雄主忠诚而著称。朱元璋的赞誉显露了何真是战略上的得力将领，更是政治上的明智选择者，其行为在战乱中显示了罕见的洞察力和大局观。“尔真连数郡之众，乃不烦一兵，保境来归，虽窦、李奚让焉。”
不久，何真履任中奉大夫、江西等处行中书省参知政事之职。
明洪武三年（1370）春，又奉命赴山东，担任行省参知政事。山东，是块广袤的土地，拥有丰富的历史和独特的文化。它与广东迥异，对从未出过“远门”的何真来说，是挑战也是机遇。政治，比武治更能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