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花生的货郎看到这么大的票子吓坏了，立刻让我妈领着到姥姥家，告诉我姥姥姥爷一定管好了钱看好了孩子。我姥爷姥姥这才知道我妈的壮举。可是即使是这样，我姥爷也没有和我妈说一句重话，甚至也不让我姥姥说。
“小孩子又不认得钱！”我姥爷说，看我姥姥仍旧生气就微笑着解劝，“着那么大急干什么？说给她她明白了以后不犯这样的错了就成，而且钱也没丢啊！”
我妈说这些话都是后来村里的人学给她的，人们都说我姥爷太“逞着”（惯着）老婆孩子了，这事换了别人家，胖揍一顿必不可少。
“打我记事起你姥爷就没跟你姥姥红过脸，更别提打骂孩子了。”
我妈说，同样的话我二姨也说过，她亲口告诉我说我姥爷才给她买了一件的确良上衣，结果她进屋就拿剪子咔嚓咔嚓剪了半截袖子，然后当半袖上衣扎在腰里和一群革命青年去赛歌了。那时新衣服多难得啊，有时甚至一年也买不了一件，同样的，姥爷也没发脾气，也只是劝姥姥别生气。
“你姥姥生气就一会儿，你姥爷几句话就哄欢喜了。”
这就是我的姥爷，好脾气的姥爷。
“你姥爷别说和家人了，和外人也从来没闹过什么是非。”
我二姨这样怀念我姥爷。可是她们说的并不全对，我的姥爷是和别人吵过架的，或者是别人和他吵过架，而且是为了我。
我上初中的时候，因为学校离姥姥家近，下雨阴天路不好走的时候就经常会去姥姥家住。凭空多出一个人来吃饭，姥姥姥爷当然不计较，我大舅很敬重他的长姐，也不会说什么，但我舅妈不免会抱怨。这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有一次我住在姥姥家，和大舅家的表姐还有同村的远房的两个表哥一起在后院聊天说话，我表姐人超级漂亮，又会打扮，现在想起来他们应该可能都是有点喜欢表姐。话越说越多，不知不觉就晚了，在月光下我们还聊得热火朝天，还一起唱当时电视剧《便衣警察》里那首刘欢老师的成名作《几度风雨几度春秋》。这时舅妈来了，很不高兴地把我和表姐喊回去了。
我清楚地记得，表姐和大舅舅妈睡西屋，我和姥姥姥爷睡东屋。舅妈站在中间的堂屋大声地斥责我没有家教没有规矩没有点女孩子的样子大晚上的还和男孩子聊天聊得火热。我很奇怪她为什么只说我，却一句也不肯说我的表姐，这样想着就越来越委屈，也不敢和长辈顶嘴，渐渐地就开始掉眼泪。
五
我姥爷姥姥最宠大舅这个唯一的男丁，疼儿子自然敬儿媳，平时从来也不跟舅妈伤了和气，可能那天看我哭了，我姥爷就忍不住了，开始和舅妈商量，已经这么晚了，我明天还要上学，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没想到一句话勾起舅妈隐忍的情绪，在堂屋里她哭着和姥爷吵，说作为舅妈，一个长辈，难道就说不得我吗？有这样做老人的吗？为了个外孙女说儿媳妇？论远近论长幼你做老人的都说的什么话？一番话似是而非，惹得我一向隐忍的姥爷终于动了怒。
“如果说，那就两个孩子一起说，或者只说自己的孩子。说自己的孩子，她懂事，自然也知道你说的是她。她是外甥，是晚辈，可是也是客，哪里有只说她的，却不说自家的道理？有这样的待客之道吗？你想想你大姐是怎么疼你的孩子，你这样对她的孩子心头没愧吗？而且这么晚了，有什么事重要到不能明天说呢？”
姥爷的声音仍旧不高，一直很温和，但透着严厉，当时说得舅妈就哑口无言，我妈确实很疼我的表哥表姐们，他们的棉袄棉裤棉鞋一直都是我妈给他们做，白天下地干活没时间，都是晚上煤油灯下一针一线赶出来的。
“你可以说孩子，你做舅妈的是长辈，平时疼得着，现在自然也说得着。”
姥爷的话不疾不徐，但即使是少不更事的我也可以感觉到这次姥爷是真的是生了气。
“所以你说孩子两句我才不说话，可是哪里有做舅妈的说孩子说得这么难听？还说起来没完没了的！再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只要有我们在，有她姥姥姥爷在，哪怕我们就在一天，孩子就是冲着我们来的，冲着这是她姥爷姥姥家才来的。她做错了，就应该先由我们说，我们当姥姥姥爷的不说，那别人谁也说不得！”
舅妈站在堂屋里无可辩驳，只哭着说自己委屈，她全是为了我好，别人还不理解她，要等我妈来了好好和我妈念叨念叨。最后还是大舅把她拉了回去这件事才告终结。
“别哭了。”
黑暗里姥爷劝我。
“你妗子也是为了你好，怕你明天早晨上学再起不来了。快睡吧！再真的起不来迟到了。”
我听见姥姥叹息，眼泪更是止不住，觉得因为我让他们一家人吵架，让姥姥姥爷这么大岁数还跟着我生顿气就更难过。我抽噎着哭着说：“我以后再也不上你们家来了。”
可能我这句话太戳心，姥爷停了一会儿才笑着说：“这是什么傻话？你上姥姥家来是看谁？你是看你姥姥姥爷来了。你妗子给你两句你就不来了啊？只要姥姥姥爷在，你就得来啊！别哭了，有姥姥姥爷在，你就踏踏实实地住着”
写这行字的时候，我止不住我的泪。
在姥爷的孙男娣女外孙男外孙女里，我不是姥爷姥姥最疼的，但是是他们中最看好的。我姥爷说我将来一定能上出学来，因为我最聪明，又爱读书，可是还没等我考出学来，他就已经不在了。
这么疼我的姥爷，我却没有机会上出学来好好疼他一天，让他好好享一享有外孙女的福。这不是他没福气，而是我没有福气啊！想起来我就憾恨不已。
姥爷喜欢读书，也爱让我读书给他听。他常让我读的是一张回环文的《老来难》的老人图，还有就是一本《济公全传》。除此之外，那时姥姥家里不知道怎么得来了一本亦舒的《玫瑰的故事》。那是我看的最早的一本港台言情小说，第一次看到那样的讲故事的方式，很不适应，但还是硬读了很多遍，明白了一个梗概。
看到我这么爱读书，姥爷很高兴，经常会让我读上一段，然后问我这本小说讲了一个什么故事。我给他讲得半懂不懂，他听得也似懂非懂。可是我们都觉得女主人公黄玫瑰是个精神病，不干活，不劳动，还那么多人宠着，不劳而获是多么可耻啊。
我现在想以姥爷的思维应该不会喜欢亦舒那本《玫瑰的故事》，他肯问我，听我读，其实都是他对小辈的温柔关爱。对孩子最大的鼓励是什么？就是和她一起做她喜欢的事啊！我性子执拗，我爸我妈疼我哥更多一点，一直被忽视，这个世界的公正和温柔，我最先都是在我姥爷这里感受到的。
我还记得姥爷有次来我们家，正赶上村里爆米花的来了。我妈拗不过我和哥哥央求，也想招待好自己的父亲，就拿出五毛钱，装了茶缸的玉米粒，让我和哥哥一起去爆米花，去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别丢了钱，记得让爆米花的老大爷找三毛钱，但我们还是把钱弄丢了。空着手回来，我妈一听拿起烧火棍就冲过来，五毛钱确实不是小数目。幸亏我姥爷手快拦下来。然后我和哥哥打着手电沿路找回去，好在钱终于找到了。等我们爆了米花再回来，却再不觉得爆米花有多好吃了，还是怕我妈会揍我一顿。
那天在院子里吃饭，姥爷有些不开心，他疼我妈，也并没有深说我妈。第二天走的时候给我和我哥一人两毛钱，对我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
“芬，你本来爆米花是为了孩子高兴，可你看孩子们高兴了吗？钱有再多还不是为了一家子高兴吗？以后收收脾气”。
我妈听了连连点头，她最孝顺老人，早就后悔不该当着我姥爷跟我们发火了。在疼孩子这一点上，我妈和我其实都比不上我的姥爷。
六
今天小雪，午睡的时候，我忽然梦到了我的姥爷。梦里的天气就和今天一样阳光晴好。姥爷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我就坐在他身边的小板凳上给他讲我读的书。姥爷生前初冬晴好的日子，我常常这样读书给他听。这样的场景已经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永久不忘。
有人说，当一个人被活着的人彻底忘掉了，这个人才是真的消失。而从这个意义上，我最亲爱的姥爷还从来不曾消失。而我，他疼爱的外孙女也才不要让姥爷消失，所以我今天就把我姥爷的温柔写出来，那么即使有一天我不在了，记得姥爷的人都不在了，可是有人碰巧读了这几行字，那么我姥爷就会被人又记得，记起他的温柔和关爱。而他的温柔和爱在，那么他就在。
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