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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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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的温柔

日期: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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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丽华

前两天表姐来看我妈,说到了我的姥爷。

她说:“我听我爸说,他这几个姑妈里,顶数二姑妈没事儿,但也顶数二姑妈有福气。说就没见过二姑父那么疼老婆的。为了几口吃的,二姑妈都把家里准备盖房的檩条卖了,二姑父也没说一句重话。”

表姐的父亲和我妈是姑舅表兄妹,她父亲嘴里的二姑妈就是我的姥姥,二姑父就是我的姥爷。

我姥爷疼老婆孩子捎带着疼孙男娣女外孙男外孙女,这我是知道的,但疼我姥姥到这个程度我还是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说。可是我还是相信表姐说的都是真的,从不怀疑。因为我姥爷就是那样温柔的人。

我姥爷弟兄姊妹几个都是天津人,家业不错,据我妈说成分是小业主,我姥姥有一次和我怀旧也说,在天津那时候家里条件好极了。家里有给干活的收拾屋子做饭的,出门进门都坐马车,也常逛戏园子听戏。后来也是她闹着要返乡,我姥爷拗不过她,才搬回老家的农村里来的。

为此我妈姊妹几个偶尔会半真半假地笑着抱怨我姥姥,说如果不是我姥姥,她们都是地道的天津人,也上班挣钱,就不用种地那么辛苦了。至今我姥爷的弟兄姊妹以及后人都留在了天津,偶尔清明会赶回来和同族的人一起祭祖,生活那可不是农村人可比的。

“姥姥,住在大城市里多好啊!你为什么非要闹着回来啊?”

姥姥在世的时候我问过她这个问题。

“城市里有什么好的,哪里比得上村里自在啊!”

姥姥还嘴硬。但据我了解,姥姥之所以执意回来,照顾我老姥姥更方便也是一个原因。回村以后,我老姥姥差不多就常待在姥姥家,姥姥家条件好,吃的饭好,更难得的是我姥爷脾气好,人温和,特别好相处。比在家跟着儿子儿媳妇好太多。

我现在还记得姥姥家院子西南角是厕所,厕所外有一棵特别高大的香椿树,我老姥姥上厕所,我姥爷都叫我大表哥跟着,怕我老姥姥岁数大了有个闪失。

姥爷姥姥卖掉产业回来,却也因此躲过了文革运动,那个时候,全国都搞运动,家庭成分不好的都会挨批斗。而村子里虽然也闹,却比城市里动静小得多,再加上我姥爷处世低调,为人也和气,又爱帮助人,经常不动声色力地周济那些邻里乡亲,因此村子里人都很敬重他。即使小业主的成分不好,也并没有受到什么冲击。我妈说我的一位同族的姥爷就被游过街挨过打,我姥爷就没事,全靠我姥爷对人的和善劲儿。

所以我姥姥姥爷的回乡之举,外人也都说是我姥爷太宠我姥姥了,我姥姥说什么就是什么。可是我却疑心除此之外,这也是我那智慧的姥爷的筹谋,因为留在天津的我姥爷的弟兄姊妹们就在运动中很是挨了一些折磨。

我姥姥这个人确实是像她的娘家侄子们所说的那样“没事儿”,是个心思极简单的人,她不会算计人,也看不出人的算计。任何复杂的人际关系到她那里都复杂不起来,全被她大而化之。在天津那样嗑瓜子逛戏园子这些妯娌们喜欢的日子,她是真的不喜欢,回农村来天天上地干活她却高高兴兴,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

我至今记得我小时候住姥姥家,一大早跟着她一路小跑去拾柴火。她背着筐拿着搂树叶的耙子走得很快,一直走到村东几里之外的火葬场那边。天气干冷,冻得我鼻子尖都是凉的,不停地吸溜鼻子,她却一刻也不停地搂着柴火热得要出汗。

“姥姥,咱还不回家吗?”我问。

“这就回这就回。”姥姥说。

等这样问过几次,柴火就装满了姥姥背的柳条筐,我就又跟着她一路小跑着回家。而回到家姥姥也不闲着,放下筐立刻开始点火做饭,歇了火等着吃饭的功夫她就又喂了家里的猪狗鸡鸭。

“就知道傻干活!”

别人这样说她,我姥姥也这样说自己。她说即使傻干活,心里也敞亮,也好过在天津那样的不自在。她就愿意这样简简单单过一辈子,也不愿意去费劲猜人的心思说话做事。

也因此我就又觉得是自己没有格局妄猜了姥爷的心思。我姥爷生平最不愿意委屈别人的心意,为了姥姥的自在和孝顺,他是可以放弃在天津的宽裕生活的。所以我想又或者就是因为姥爷心疼姥姥,阴差阳错,就躲过了当年轰轰烈烈的那场运动。

回乡以后,姥爷就在补花厂里谋了个烧锅炉的事,每天起早贪黑去厂子里干活。可是这样有时候日子也难过,(那个时代家家都难过)而姥姥确实是被姥爷惯坏了的人,她不讲究穿,吃饭却不肯将就,为了全家能吃得好一点,姥姥就开始卖家里的一些值钱的东西。

金银首饰卖完了,就开始卖一些值钱的器物。我有一次和姥姥回忆,说依稀记得家里躺柜上有好几个大瓶子,最大的一米来高,插着鸡毛掸子一类的东西,后来怎么都不见了。

“我都换钱籴粮了,”我姥姥说,“过年怎么样也要吃点白面馒头、炖个肉、汆个丸子啊!”

我那时刚好读了《红楼梦》,说到王夫人屋里的各式瓶子,就想到姥姥家那些大花瓶,贴着墙一溜好几个,印象都是赤绘的牡丹龙凤婴儿嬉戏一类的图案。

“都卖了钱了。也幸亏有那些瓶子才没让你妈你大舅他们那么遭罪,那时候逃荒多少人家吃不上饭出去讨饭啊,我就从来就没有让他们挨过饿。”

姥姥还很骄傲。

“哎呀,姥姥,你知道吗?那可都是古董啊!值好多钱呢!”

我那时刚上中学,看了一些有关古董的故事,忍不住惋惜。

“我知道啊。”

姥姥云淡风轻。

“可是再怎么值钱,也没孩子们能吃饱吃好好啊!”

也因此我对表姐说的我姥姥卖檩条换吃的事从来不怀疑。家珍卖得,家用又有什么卖不得呢?

我当时还是很惋惜,但在今天写这几行字的时候却很是佩服姥姥姥爷的格局和心胸,是啊,值钱又怎么了?世间之物再贵重也只是过手,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眼前家人的生活安稳才最重要。那些笑话姥姥傻的人,其实远不如姥姥活得明白。

“我姥爷也不打你?”

我说话口无遮拦,那时心里只想着那些瓶子留着一件也是好的,姥姥真是太败家了。

“你姥爷打我?”

姥姥好像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你姥爷一指甲也没弹过我。”

姥爷和姥姥在让孩子吃好这一点上,其实志同道合。我现在还记得深夜睡得迷迷糊糊的被姥爷唤醒,原来是姥爷值班回来带回来了一只烧鸡,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被油浸透的纸,然后将烧鸡撕成小块,递到我们手里,在场的老老小小人人都有份。

在那个年代的农村,有多少人吃过烧鸡呢?我们这些被他疼爱的人却都吃过。和让家人快乐相比,攒钱从来不是他和我姥姥的第一选项,或许真的是那样,真见过钱的,就不会拿钱太当一回事儿了,千帆历尽,人就会活得更达观更通透。

我和姥姥这样胡扯的时候我的姥爷已经不在了。但我还记得姥爷的样子,瘦削白净,冬天就头戴一个瓜皮小帽,裹在被子里咳嗽,姥爷后来得了肺气肿,常年都喘得厉害。他平时很少说话,说话也从来都是柔声细语,就从来没跟人抻过嗓子嚷过。

我妈说,她小的时候有一年年底,村里来了卖炒花生的货郎,她回到家里翻出了五块钱就拿出去买花生,刚刚建国那两年的五块钱我不知道合现在多少钱,我只知道我小时候的韭菜几分钱就能买到一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