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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宝安日报

蜗牛滋味

日期: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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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10版:城市广场       上一篇    下一篇

胡忠阳

台风雨过后,水湿的甬道上横过一只鸡蛋大的蜗牛。这等体量的爬虫,任谁都忍不住多看一眼,有的还会趋前蹲下,仔细瞧它荔枝纹的肉肤、支架似的八字胡,看它如何碾压一棵支棱的草,用海牛似的唇吻很搞笑地裹嚼草叶儿。

这些年宣传得紧,说这种硕大的蜗牛来自非洲,是入侵物种,可以吃但不能吃,体内有数不清的细菌和寄生虫,曾致人生病甚至死亡云云。我在深圳断断续续品尝西式“蒜蓉焗蜗牛”也有二十多年了,听说食材从遥远的法国或意大利运来,始终不大相信,因为国内养殖白玉蜗牛、褐云玛瑙蜗牛等食用品种早已不是新闻,施行本土化战略的西餐业大都就地取材,惮于成本高企的,只在烹饪、口味和餐桌礼仪诸方面,保持着与中餐的差异。但这些,确实不关非洲大蜗牛什么事儿。

地上的蜗牛水中的螺,形似神也似,在古人眼里大概就是镜像一样的存在。“蜗者,螺也”;“壳如小螺,热则自悬叶下……蜗壳宛转有文章”——类似这样有趣的释义和对举,在辞书和典籍中皆有所见。我第一次看到带“蜗”字的词儿,是《礼记》里的“蜗醢”。“醢”是肉酱,而“蜗醢”并不由蜗牛肉制作,实是螺蚌肉做成的酱。人类由采集到渔猎,再到农耕,对蜗牛的认知应该是早于螺类的,但对它们的价值判断或许正好相反。蜗螺的分野,据说是在汉代:“水中可食者为螺,陆生不可食者曰蜗牛。”这好像在说同一群落草者,一部分出去混江湖,另一部分固守老宅子,但最终分道扬镳,形成互不来往的水陆两大家族——远不如古人对水湄的“芦”和“荻”,一开始就区分得那么清晰、彻底。

古人拒食蜗牛,今人已不明就里。我揣测是因为本土原生蜗牛个体微小,不足以果腹,且身后拖一条如涕似涎的薄亮黏液,令人嫌恶。而人对螺的品尝乃至青睐,可远溯至渔猎时代——海螺体净肉很受欢迎,自不待言;河湖沟渎和稻田里的螺,食性芜杂,垢面朝天,不良沾染要远超蜗牛,但人就是敢于、乐于捡来食用,几乎不假思索,大约主要还在于它们提供了较为可观的肉品。长久以来,江浙人家创制的风味独特的“醉泥螺”,堪称典艺;广府的姜葱炒田螺、豆豉炒田螺和客家的爆炒“山坑螺”,也尽皆大众美味……螺类食法百端,要在除垢去腥、如何调口,杀菌除虫务尽,方得食安人安。在我看来,硕大的非洲蜗牛令人戒惧,或与国人对其认识尚浅、未得其烹制要领有关。

“陆生不可食者曰蜗牛”,长时间抑制着国人谋食蜗牛的心念,至少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仍为深居内陆的伊洛河盆地的人们所信守。奇怪的是,他们既不对随处可见的小蜗牛动心,对临水可得的大大小小的“纽盅”(田螺在吾乡的形象叫法,类似古人别称蜗牛为“陵螺”),也熟视无睹,即使那时食物紧张,一度饥肠辘辘。之后的岁月,八方来风日劲,四下商氛更浓,遂有乡人勇破蜗牛“不可食”的固陋,开始饲养一种经科研选育的“中华白玉蜗牛”——个头大似鸽卵,肉色白如脂膏——精心制作出色香味俱佳的菜品,日渐为食客接受;伊洛河岸的湿地和坑塘、稻田里的螺,也忽焉跃上夏秋之夜的露天餐饮摊点,成为佐酒“硬菜”,俊男靓女嗍壳吮指,状如饥婴,绝倒路人。

家乡风味的炒田螺,我至今无缘品尝,想来同岭南地界的不会有多大区别。其实,蜗牛与螺类不但形神俱似,其肉质也“何其相似乃尔”,烹熟后都是那种弹跳爽滑、糯中含脆的舒适口感——古人有知,怕是要追悔莫及的。相较于西餐厅“焗蜗牛”的主打做法,中餐的蜗牛菜式除了焗,还有炒、烩、煸、清蒸、白灼等更多手段,配料也十分丰富。前年四月在洛阳,有养“牛”专业户的乡友请去他饭店品尝蜗牛大餐,一样的“中华白玉蜗牛”,不重样的中式制作手法,每一道都各擅其妙,若非事先介绍,是很容易把它们认作螺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