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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宝安日报

母亲的心事

日期: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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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11版:文学社区       上一篇    下一篇

苟文彬

“儿呀,你还有多的房子住吗?”

“有,但都出租了。这还没到家,妈就要查家底吗?”我边开车边笑着回应。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母亲欲言又止。

母亲肯定有事想跟我说,但她在我面前太谨小慎微了,以至于跟我交流,对她来说都是压力。母亲是爱我的,但母子之间,仿佛有一堵不可逾越的墙。

“爸,妈想说什么,你清楚吗?”

父亲抠了抠头发稀疏的脑袋,说:“你妈的意思是,房子有多的话,就不跟你们住一起。早上把阿晟送过来,晚上你们再接回去。”

阿晟是我的儿子、他们的孙子,不到一岁半。从四川接爸妈过来广东,就是让他们多看看孙子,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分开住?那怎么行。以前你们每年来,哪怕只待十天八天,也没分开过。这次多了个孙子,更不能分开住了。”

“就是为了多待几天,才想着分开住。”母亲小心翼翼地说,“住在一起时间长了,怕麻烦你们。”

“我们是一家人,何来麻烦?”

母亲如此“客气”,让我很不习惯。这样的“客气”,到底因何而起呢?车子在机场返家的路上高速飞驰,我的记忆也在努力复盘。

30年前我读书跳出“农门”,在随迁户口一栏有了“国家干部”身份。除夕之夜,一家人围着火塘烤火闲聊,都夸我记性好,是读书的料,我顺口说能记住三岁以后经历的事。母亲听后愣怔良久,望着我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你的眼睛带残疾,没能送你去当兵,是我这辈子的遗憾。”母亲一边说一边拭泪。

我笑着说:“我现在不是一样跳出农门了吗?”母亲“哦”了一声,然后睡觉去了。

此后,母亲对我特别客气,客气到让我觉得像是来家里做客的,有时甚至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25年前,我放弃“国家干部”的饭碗,离开家乡到广东务工。在佛山开放、包容、务实的环境下,我一边适应,一边收获,在此结婚生子、定居立业。父母也时不时从四川过来住几天。这住几天的光阴,皆因我忙于生计很少陪伴,大多是父母二人独自在陌生的环境里迎来朝阳,送走晚霞,然后客客气气地说要回乡下打理田地。

高速收费路口道闸打开那一瞬间,我恍然大悟:这么多年过去,我陪伴父母太少了,而且还欠母亲一句“原谅”。

母亲父亲见到阿晟的那份欣喜自不必说。阿晟也成天往奶奶爷爷怀里钻,一会儿对奶奶说“我最喜欢奶奶啦”,一会儿对爷爷说“我最喜欢爷爷啦”,让老人家开心得不得了。其实,这些话都是我私下教阿晟的。

我有意减少应酬,每天早点回家陪父母聊天。渐渐地,母亲变得越来越爱交流,还讲我小时候的趣事。有次我放屁,母亲问我:“你放屁了?”我说:“没有,是屁股下面坐了只青蛙。”每每讲起这些,我们就一起哈哈大笑。

更多时候,都是我讲起小时候多病,母亲怎样呵护我长大的事。比如我从两岁时眼疾,母亲背着我四处求医,后来实在没法,带我去算命说我占文昌,是个有用之人。母亲认为“文昌”就是“文化”,要想有文化,只有多读书。

“三兄妹中,你倾尽所有培养我读书,才让我有了单飞南方的本领。”我说。

“那是你自己占文昌。”母亲谦虚地说。

记忆中,母亲似乎比村里的女人更能吃苦耐劳。她个头不高,但力气很大,是村里出了名的“大力士”。栽秧搭谷时总有壮男跟母亲打赌,看谁背的东西多,走的路程远,“赌资”有时是一包白糖,有时是几个鸡蛋或者两斤肥肉。每当我和哥哥、妹妹一起美美地品尝着母亲的“战利品”时,母亲总是慈祥地望着我们,问:“好吃吗?”有一次我们三兄妹正在吃肥肉,母亲说:“今天老娘破纪录了,背着180斤走了两里路,一口气挣了两块钱,还赚了这块肉。”我们三兄妹便齐声夸母亲厉害,然后一人夹了一片肉放进母亲碗里。

讲起这些,母亲就说:“你还记得呀。”脸上多了一分得意,但旋即又说:“现在老了,不中用了。”

我说:“每个人都会老去,我已过不惑之年,也正在体验生命的长短。这些年,我也经历过贫穷,也走过坎坷曲折的路,也曾在希望和失望中凄惶徘徊,也见过生与死,当年没钱治好我的眼疾,不能送我去当兵,我感同身受。我始终知道,我的命是你给的,发肤受之于你,不敢毁伤,不敢自弃。所以,你不要再负疚当年事,我原谅你。”

母亲老泪纵横,颤抖着说:“儿呀,你终于原谅我了。”

“我还记得小时候经常喊你的外号:符砂罐。”

“你好久没喊我‘符砂罐’了。”

我大喊一声:“符砂罐。”却已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