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人
肯定超过十年了，每年的12月31日，我都会把该年的写作数量、体裁、阅读以及发表和出版情况做一个总结。最开始是出于好玩，慢慢变成习惯，现在有点意外，我很重视这一年的最后一篇文字，尽管它谈不上是文学作品。总结的性质属于公文。一篇公文怎么看也和文学没什么关系。
但它的内容是文学，是这一年和文学有关的点滴。
譬如2024年的总结，我是这样写的：
过完今晚，2024年就结束了，时间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和往年一样，我今年仍是码字的一年。作为一个靠码字为生的人，我给自己“敬业”二字的评价。这是2023年最后一天写的旧话，今天依然有效。
今年码字是主题比较集中的一年，上半年完成《辛弃疾传》，下半年脱稿的是《文天祥传》，现在在写《陆游传》，两部半书到今天码了53万字，另外给某卫视台写了3万字脚本，给《椰城》杂志写了2.4万字评论专栏，其他应酬之作码了2万字，另外作废的字数特意建了个文档，发现居然有5万多字，这说明我今年的文字类作品超过了65万字。这些字给我带来版税和稿费，我现在就靠这些收入活下来。这是我自己选的路，再怎么难也得继续走……
写下这段话时，我还是很感慨。从1984年决心做个作家开始，转眼我就写作了整整40年。到目前为止，我写作的第四个十年是在深圳度过的。因为意外机缘，我到深圳光明区做了作协主席。这似乎在暗示我，你现在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职业作家了。尽管我从来不觉得所谓职业作家是由某种官方或半官方的头衔决定。我一直确认的是，真正的职业作家是一种态度，你对文学有什么样的理解才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那么，文学对一个写作者的意义体现在哪里？答案完全可以用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一句话来对应。他曾对一个向他求教的青年诗人去信写道：“你在信里问你的诗好不好。你问我，你从前也问过别人。你把它们寄给杂志。你把你的诗跟别人的比较；若是某些编辑部退回了你的诗作，你就不安。那么（因为你允许我向你劝告），我请你，把这一切放弃吧！你向外看，是你现在最不应该做的事。没有人能给你出主意，没有人能够帮助你。只有一个唯一的方法。请你走向内心。探索那叫你写的缘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盘在你心的深处；你要坦白承认，万一你写不出来，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这是最重要的：在你夜深最寂静的时刻问问自己：我必须写吗？你要在自身内挖掘一个深的答复。若是这个答复表示同意，而你也能够以一种坚强、单纯的‘我必须’来对答那个严肃的问题，那么，你就根据这个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吧……”
里尔克的话也是对所有写作者说的话。当然，不是一个人对里尔克的提问有了肯定的回答就能成为一个作家，严格来说，能够肯定回答只是第一步。写作的艰辛只有写作者个人才能体会。写一首诗、写一篇散文，写一篇小说，看起来不难，但一旦要将它们视为一部著作的开篇，就绝不那么容易了。我同样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手写下某篇文字（诗歌除外）后，我就渴望以它为起点，将它扩展成一部书。曾经有人说过，一部书的第一句话就决定了整部书的语言风格和主题。所以，每次写下哪怕一篇短文，我都会想，它的风格和主题是什么。其实每个写作者都有自己的风格，只是不一定能在第一时间确认它，这同样需要漫长的训练。所以对我来说，每年的写作都是一种训练，训练是需要总结的。它让我看到这一年里，我究竟进行了什么样的尝试，找到了什么样的方向，确定并写作了什么样的主题，更重要的是，围绕这些，我有过什么样的阅读。我在很多场合都强调过，阅读是写作不可缺少的部分。从写作那天开始，到今天我仍固执地认为，没有好的阅读，就不会有好的写作。我从来不信任一个不阅读的人写下的所谓作品。阅读的最大作用是使写作者内心拥有一个标杆——通过阅读，他才知道文学到达的高度和沉淀的历史，知道历史才知道今天，知道今天才能判断明天。不知是不是出于这个原因，我近些年的写作就集中在历史人物身上。
面对历史，就是面对漫长的岁月。谁都知道，中国历史上下五千年，我还做不到将五千年的历史尽收眼底，但我可以集中在某个时段，譬如宋朝。这是我最喜爱的朝代，来自宋朝的苏东坡、辛弃疾、文天祥、陆游、欧阳修、李清照、黄庭坚、朱熹等，都是我喜爱的人物，我从他们身上学到的东西已足够受用一生，最重要的是，他们将写作的面貌和阅读的理解完整地呈现在我面前。沿着他们的人生轨迹，我能够看到并体会到一个先人是怎样面对生活的。没有谁的生活不跌宕起伏，我曾在《应是飞鸿：苏东坡的诗旅人生》一书中写过这么一句话：“人生平淡的总羡慕人生壮阔的，只走寻常小路的也总羡慕走过崇山峻岭的，但极少有人或甘愿或被迫去走崇山峻岭的一生。这句谈不上高明的话是我写的，但它是我从苏东坡的人生中提炼出来的，没有苏东坡的人生之路，我也写不出这句话。所以我愿意将阅读集中在这些不朽的先人身上。
在2024年的总结中，我最后写的是“我的生活已经越来越简单，这样很好，是我希望的样子，我希望2025过得更加简单”。其实我知道，2025年不会简单，因为我将在2025年面对更多先人的一生，面对更多的崇山峻岭，我想翻越他们，看到我渴望看到的人生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