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俏到
寒潮初袭的那天清晨,我离开太仓,一路飞向西北。张眼可见的绿意渐渐淡下去,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神来之手,浣洗着一幅江南彩墨画,慢慢露出苍黄的底子。起初,这变化是迟疑的,待到下午从兰州转机再升空,这苍黄便毫无保留地铺陈开来,成为大片大片令人心魄俱夺的洪荒——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穿越地球的素颜。
这素颜让人震撼到失语。机翼下是山,却又不是我所熟悉的山。它们失去了峻峭的线条,仿佛是大地在剧烈痉挛中所袒露的筋脉与骨骼。巨大褶皱如同凝固的怒涛,一浪接着一浪,无休无止,涌向视野的尽头。午后斜阳为这片无垠的死寂镀上一层金属般的厚重光泽,有一种纯粹的拒绝生命的壮美,还有一种睥睨人间的峥嵘。它们不言不语,我的心头却似有惊雷滚过。人间的一切悲欢与营营,此刻都变得无限渺小与虚妄。
飞机平稳攀升,穿过层云到达九千多米的高空,舷窗外的景致又为之一变。下方山峦的背阴处有了积雪,从斑斑点点到成片覆顶,如同岁月流逝带来的满头华发。峰峦之间,冰川消融的刻痕如大地的掌纹,枝枝蔓蔓示范讲解着长河之源。极目远眺,阳光下有浅蓝色湖泊静卧雪山环抱之中,依着电子地图的指示,我猜测那应该是哈拉湖。她独处于海拔四千米的高原,少有人迹惊扰她的清梦,数以亿万年计的时光里,她默然见证着无数的日升月落、地老天荒。
然而,就在这自然的绝对力量之下,人类也在顽强宣示自己的存在。我看到山麓与戈壁或是平原的交界处,偶尔总有一小片整齐有致的黄黑方格,悄然展示着几何学的精确之美。我还清晰看到白色的风电机组,一点一点虚连成线,缀系在山峦之间空旷的高坡上,仿佛荒野里偶然飘过的蒲公英。那些毫无疑问都是人类的杰作,它们置身无垠的空旷,带着一种向不毛之地索要生命的、近乎悲壮的倔强。这是两种力量的对话,一种宏大而沉默,一种细微却坚韧。很显然,如此广袤的天地间,这种对话已经持续纠缠了千百年。
我的终点库尔勒,终于在这高山、沙漠、戈壁、湿地与人类的纠缠中推送到眼前。
当大片绿色在一片洪荒中迎面而来,客机高度已明显降低,提醒着我此行的目的——以一名老兵的身份,随同机关和其他乡镇街道的兄弟姐妹们,一起探望两个月前刚从太仓入伍奔赴边关的年轻战士。我曾在部队度过不少岁月,深知戈壁滩的兵营有着怎样的艰辛与孤寂。从杏花春雨的江南到风沙干冽的塞外,跨越的不仅是四千多公里的地理距离,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体验。我理解这些首次远离故土、服役期间没有探亲机会的孩子,相信他们最近两个月来的心理跨度之大,必定如我乘机所见窗外的景象一般判若霄壤。正因为如此,同行的兄弟姐妹们都希望带给他们一些安慰,带给他们一些江南父老的问候。
跟孩子们的见面是在部队的营房里,简简单单的仪式,寥寥数语的交谈,一番过来人的浅浅嘱托。他们脸上还带着江南水色润泽的清秀,眼神里却已开始沉淀戈壁风沙打磨的刚毅,而家乡来人引发的喜悦自然洋溢在嘴角。这短暂的会面啊,像一阙小令,轻嵌于这幅西北长卷的边角,不必浓墨重彩,却自有其温度和意义。
离开库尔勒时,依旧循着来时的路线。当飞机再次爬升,那片阳光之下人类难以逾越的土地再次铺陈在机翼下,我却想起一个曾在故纸堆中偶遇的名字——郁震。明永乐年间,这位来自太仓沙溪的御医奉旨随行出使西域,他的足迹据说曾经落在库尔勒附近。
史志留给郁震的笔墨并不多。我们只知道,郁震先是以名医身份召入京师,随后因文武双全编入使团,多次随行“经略西域诸国”。比如永乐十四年正月十三日,他随吏部员外郎陈诚使团自北京出发,历经二百五十余天的风餐露宿,抵达遥遥万里之外的哈烈国。哈烈国地处如今的阿富汗,彼时与明朝有着友好往来。有人考证,郁震往返哈烈国两次,前后历时六载。最后一次回国后不久,他便告假还乡,得以在老家乐享天年。
如今,当我从万米高空俯瞰脚下茫茫的戈壁滩,更能理解郁震当年离京返乡的决心。距离库尔勒市区不远的铁门关,乃是郁震进出西域的一道天险,峡谷逼仄,岩壁如削,自古便是兵家必争、商旅畏途。当年郁震的同行者有过“峭壁穷崖斧截齐”的吐槽,又道是“往古来今知几度,荒城空白锁寒溪。”而出使西域的万里迢迢,究竟还有多少类似的险境?好在郁震的付出终有所得,他最后以“苏州府医学正科”的身份获赐三品,要知道,这个医学教官的职位,当年一般不过是从九品。
历史的想象力,此刻被悄悄点燃。我仿佛看见六百年前的大西北,没有飞机轰鸣,只有驼铃叮当,在漫天沙海里摇响孤独的节奏。时光的洪流仿佛在此处打了一个回旋,六百年足以刻画太多的人间沧桑,但我们共享的是同一片苍穹,凝视的是同一脉雪山,甚至落脚之地亦是同一片绿洲。这里的我们,当然包括那些刚到库尔勒的孩子。
西出阳关,故人犹在。千百年来,这条路上的每一个灵魂都与那亘古不变的高原雪山一起,构成了苍茫天地间不曾消逝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