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床边。
躺在床上的,是姐姐,103岁。坐在床边的是妹妹,98岁。
坐在床边的是我的母亲。自然,躺在床上的便是我姨。
我是不同意她们这次见面的。但外甥胆儿大,不怕事,趁我哥在北京,趁我不在家,拉上98岁的妹妹,就去找她姐了。翻越崎岖山地,一路向东。
我唯一一次去到姨家,还是大一时的暑假,堂嫂要回娘家,堂嫂的娘家跟我姨同村,我便跟了她,翻山越岭。我们村属丘岭,再往东便是山区,根本没有路,走的全是沟沿和地坎。其间,跨过一道道水,走过一片片园,掠过一片片庄稼。堂嫂比我大不了几岁,正当年华,也许正是穷山村出身,成就了她的清爽和纯粹,顶得起肤白貌美这种形容。她额头上渗着汗,脸红扑扑的,我说:“你娘家到底在哪里呀”!堂嫂说:“你跟着我走就是。”因堂嫂要在娘家住几天,而我当天还要返回,所以我一路努力记着去时的路。尽管如此,至返回时,我也只能奔着一个大方向,翻山越岭,穿过阡陌纵横。
仅去过一次并非与姨家的感情淡,而是后来的姨已经跟着表哥进城了。姨生了五女一儿,对大表姐、二表姐、三表姐我都没有太多印象,跟四表姐、五表姐相对相熟一些。尤其四表姐随了姨的性情,而且身材匀称,长得也美。我毕业后,有段时间,母亲跟着我,与表哥在同一座城市,隔一段时间,我便用自行车载着母亲去表哥家,去见姨。每每,两姐妹都聊得热烈。后来,有车了,更加方便,她们姐妹见面的次数也有所增多。母亲和姨,虽是一母同胞,但除了身型相似,其它多有不同。姨,白净脸,口齿伶俐,嗓音清脆,喜欢谈大道理,天南海北地讲,打着手势,自带气场。母亲则不然,声气小,喜欢讲小道理,更关注家长里短,粗茶淡饭,人情世故。在姨的面前,母亲多是听客,附和者,保持一种沉稳和静默的力量。但私下里却跟我吐槽,说,她把过去都忘了,只知道大吹大拉,学了你姨夫的一些毛病。据母亲讲,大表姐、四表姐多次从我家背过玉米、地瓜干。有一年,就要过年了,我姨夫来了。半瓶子酒喝尽了,还在一个劲地海阔天空,大吹大拉。母亲忍不住问了句,是不是过年的事?姨夫顿了顿,说,也算是吧。我家刚卖了只羊,26元钱,准备一家人的年用,父亲便从中拿出20,给了姨夫,酒场也终于有了个了结。类似的事似乎还有好多。我理解,母亲可能更想从姨那里听她说说当年的事,那些共同走过的穷苦日子。但姨总是打着手势,嗓音清脆,大吹大拉,却总是不着边际,与母亲的期待相去甚远。于我来说,母亲所说的那些事,或许都是真的。但即便真的,时过境迁,拉则无意。再说,一个丘岭村与一个山地村的差别,也不过五十步与百步,那个年代,谁比谁也强不了多少。
姨是百岁那年回到乡下去的,母亲则是在84岁那年,便执意早早地回了乡下。按她的说法,来日无多,回去占个屋地盘。可14年过后,仍然能赶集上店。
姨托人带来口信,希望姐妹俩见一面,这便有了外甥的安排。事后,我想了解一下她们姐妹俩这次见面的一些细节。据一同陪护前往的大姐讲,去后,她一直是和四表姐在一起聊,外甥一直是和表哥在一起聊,然后是姐妹在一起聊。聊什么不知道,反正姐妹俩仍然聊得很热烈,时间长达两个多小时。
问题不在于聊得是否热烈和时间长短,关键是如今的姐妹俩都是深聋,听力障碍严重,谁也不会听见谁说的是什么。但她们却能够你一段我一段,说上两个多小时。这让我想起一次与《潜伏》的作者龙一兄参加中国作协采风时他讲的一则故事。也是一次活动,他与湖南作家谭谈一起。谭谈的方言口音很重,外省人几乎无人听懂,报到后两人出去转了一圈,相言甚欢。有人问龙一,他的话你听懂了?龙一说:“一句也没听懂。”问者不解:但看见你们有说有笑?龙一说:“我们谈得很好,很愉快。”那么这姐妹俩基本也属这种情况,各说各的,交谈愉快。进一步说,姐妹俩在这个年纪,谁说什么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见了,说了,就可以了。
我问外甥,你听见你姥姥说什么了没?
外甥说,我只听我姥姥最后说,过去你都记不得了,我可不再来看你了。
母亲生于1927年10月,那时,北伐军刚从我们那一带离开,中共党组织也刚在县城及县城周边一带活跃。一说这都是很遥远的事了,我只能从历史课本和县城档案中,追溯那个时代点点滴滴的风云过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