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是一幅永远摊开在岁月里的水墨长卷,是一首百转千回吟不尽的古老诗篇。我一次次奔赴,总觉不够,每一次,都似与前世的自己重逢。
每个向往徽州的人,心中都高悬着一轮明月。这月,是太白笔下桃花潭水般澄澈的情谊,是朱子理学中深邃的哲思,更是万千游子魂牵梦萦的故园乡愁。我怀揣着陶行知先生“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的赤诚,携着李太白“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的诗意,踏上这场寻月之旅,渴望在白墙黛瓦间,拾掇那散落在时光里的月光碎片。
从南京启程,辗转至黄山脚下,再漫步屯溪老街。青石板路蜿蜒如带,承载着百年岁月的足迹。我一路逡巡,目光似细密的筛子,试图从斑驳的光影里,筛出一丝月光的踪迹。然而,孟夏季节的徽州,游人如织,喧闹的人声与市井气,将街巷填得满满当当。马头墙错落林立,却只在缝隙间漏下细碎天光,那孟夏的日光太过浓烈,似把月色尽数揉碎,藏进了新安江翻涌的褶皱里。
在呈坎古镇,我终于在一座老宅的天井里,邂逅半轮初升的月。它像一面被岁月磨蚀的铜镜,蒙着薄雾般的纱翳,光晕朦胧而含蓄。那若隐若现的清辉,反倒勾起我更深的渴望。
暮色如墨,浸染雷岗山时,我抵达宏村。甫一进村口,南湖上的月光便如倾泻的银河,浩浩荡荡漫入眼底。千顷湖面波光粼粼,荷叶摇曳间,银波翻涌,似万千碎玉在水面跳动。刹那间我恍然大悟,原来徽州的月,独爱栖居这方水墨画卷,将天地间最澄澈的光华,倾洒在这钟灵毓秀之地。古书记载,宏村先人开掘月沼,深谙“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哲思,特意修成半月形。而今看来,这残缺的半月,竟盛住了整片璀璨星河。
沿着青石巷徐行,苔痕斑驳,似岁月写下的诗句。月光如牛乳般,静静流淌在马头墙上,勾勒出柔美的轮廓,恍惚间,与幼时课本里描写徽州建筑的插图重叠。砖雕门楼上的“喜鹊登梅”,在银辉的笼罩下,褪去匠气,化作振翅欲飞的灵物;木雕窗棂筛下的光斑,宛如先人遗落的诗行,在地上拼凑出古老的韵脚。行至承志堂前,“牛肠”水圳潺潺流淌,月光顺着水圳的波光漫上砖雕,在门楣“百子闹元宵”的图案上跳跃,沉睡百年的童子,似被唤醒,在朦胧月色中嬉笑玩闹,重现昔日繁华。
登上画桥,整座宏村浸在月色织就的轻纱里。南湖中的月影,时而碎作满湖琼瑶,在涟漪间闪烁;时而聚成圆润明珠,静卧荷叶之上。撑船的阿婆摇橹而过,木桨划破水面,搅碎月光,却又在身后织就新的银绸。忽然忆起李白“渌水净素月,月明白鹭飞”的诗句,虽无白鹭翩跹,可白墙黛瓦的倒影在波心摇曳,恰似万千白鹭栖息银波,悠然自得。
夜深人静,月华却愈发清亮。月沼边,灯笼次第亮起,橙红的光晕与银白的月光交相辉映,如梦如幻。祠堂飞檐高高挑起,似要将千年来的故事,说与浩瀚星河听。沿着水圳漫步,忽闻远处传来徽剧的婉转唱腔,“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那缠绵悱恻的曲调,裹着月光,顺着水圳,飘进千家万户的窗棂。恍惚间,我仿佛穿越时空,成了戏文中的角色,在这月光舞台上,演绎着徽州的前世今生。
翌日清晨,我带着满身月色,奔赴西递。村口,胡文光刺史牌坊在朝阳中巍峨矗立,昨夜的月光,仿佛仍凝在牌坊精美的镂空雕花上,诉说着往昔的荣耀。走进村子,街巷里飘来毛豆腐特有的香气,氤氲着烟火气息。晨雾渐起,月色虽淡,却幻化成屋檐下晾晒的蓝印花布,在风中轻轻摇曳;化作老匠人手中歙砚的墨痕,散发着幽幽墨香;化作孩童书包上晃动的银铃铛,清脆声响在街巷里回荡。原来月光从不是“藏”,而是早已融进徽州的一砖一瓦里。
从南京到黄山,从呈坎到宏村,再至西递,这一路逐月而行,我终于读懂了徽州。这里的月,早已超越了天际那轮银盘,它是镌刻在青砖黛瓦间的文脉,历经千年风雨,依然清晰可辨;是流淌在新安江里的乡愁,无论游子行至何方,都魂牵梦绕;是烙印在每个徽州人骨子里的温柔,质朴而醇厚。当我踏上归途,仿佛仍有月光在行囊里叮咚作响,那是徽州赠予我的珍贵礼物,是一卷永不褪色的诗意长卷,将永远珍藏在记忆深处。
(作者单位:东台市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