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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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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涛弶港湾_江苏法治报_2025年08月06日A03

日期: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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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3版:文 苑       上一篇    下一篇

苏中平原河网纵横,如一片舒展的阔叶。东台弶港,便是这叶脉尽头,镶嵌于沧海之滨的一颗明珠。

这里自古是渔盐之地,咸腥的海风日夜吹拂。弶港的房屋低矮坚牢,屋檐下渔网层叠,如岁月织就的皱纹,默默承受风雨。多少年来,大海是慷慨的粮仓,滩涂是生计的根基。渔歌帆影与灶膛里煮盐的微光,交织成他们全部的烟火人间。

然而平静破碎了。当时,敌舰封锁海面,渔舟再难扬帆;昔日喧闹的渔市,只剩海风呜咽。檐下的渔网朽烂,如同被掐断生路的日子,一点点黯淡,失去所有鲜活滋味。人们望着死寂的海,心底的怀念如潮汐往复:那金鳞满舱的喧腾,那盐粒雪白堆积的收获……都沉入不可触及的过往。

弶港的渔民和村里的百姓们都知道,皆是日伪军闹的。

1941年冬,寒峭刺骨。几个生面孔悄然住进村东颓败的龙王庙,村里人都说是镇长介绍来的贩鱼客。他们白日却少外出,紧闭的庙门后,隐约传出金属敲击声。老渔民陈大橹一日送鱼,竟瞥见他们在油灯下描画海图。不久,村里巧手的菱花姑娘被请去帮忙。她惊讶地发现,那些人用坚韧的渔网包裹着一支支乌黑发亮的铁器——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菱花心头猛跳:是枪!

这便是新四军悄然建立的海上支队。队长姓徐,人称“徐队长”。他如渔人般朴素,话不多,却总能在风浪前沉稳指挥。很快,庙里炉火日夜不息,叮当的敲打如同新的脉搏,在渔村深处搏动。镇里和支队号召村民运料、收集破铜烂铁,甚至以粮抵工。老盐工许三爷领着三个精壮儿子率先站出来,成为徐队长最得力的臂膀。他们熟知每一片暗流,每一条港汊。利用涨落的潮汐,如同海中沉默的鱼群,在沉沉夜色掩护下,将沉重的机器零件从海上悄悄运抵这小小的龙王庙。

炉火彻夜不熄,废铁在烈焰中熔炼、重铸。时光推移,庙内打出的刺刀、修好的枪械,渐渐垒得像秋汛后堆叠的盐垛。又在一夜之间,它们如同乘着退潮的急流,悄然消失于茫茫夜色。远处沉闷的炮火声隐约传来,渔民们心中激荡着无声的豪情:那撕裂黑暗的轰鸣里,或许正裹挟着龙王庙炉火锤炼出的钢骨铁音!

1943年春,腥风骤起。叛徒告密,日伪军突袭弶港。支队主力携设备紧急转移,徐队长带领许三爷及另外五名队员留下,守护深埋于海神庙地下的核心机床。他们将沉重部件拆解,沉入庙后芦苇荡幽深的水底,再用淤泥仔细掩埋所有痕迹。

敌人来得太快。七人未及撤离,被堵在龙王庙中。日寇将他们押至海神庙前空地,酷刑逼问设备下落。蘸饱海水的皮鞭呼啸抽落,粗粝的盐粒被恶狠狠摁进绽裂的皮肉深处——大海赋予渔民的生存之盐,此刻竟成了敌人戕害的帮凶。许三爷三个儿子被打得血肉模糊,陈大橹的十指被生生折断,菱花姑娘被扯着头发撞向庙墙……血水浸透了脚下的盐碱地。

整整三天三夜,只有海风送来他们压抑的呻吟。敌人最终将七人押到滩涂深处,将他们双臂反绑,牢牢捆在早年废弃的盐墩之上。徐队长声音嘶哑却清晰:“乡亲们,潮要涨了……咬紧牙关,挺住!”

冰冷的海水开始无情上涨,淹过脚踝,漫过膝盖……咸涩如万根钢针,扎进累累伤口。当浑浊的海浪终于没过胸膛,徐队长艰难地环视身边一张张染血的面孔,海水呛入口中,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挺住……挺住啊!”声音被浪涛吞没。

潮水汹涌涨满,将他们完全吞噬。水面下,唯见一串串不屈的气泡翻滚、破裂。当潮水退去,盐墩重新显露,七具躯体依旧如盐墩般凝固,被绳索紧缚,头颅低垂,化作滩涂上七座沉默的雕像。夕照如血,映照着他们遍体鳞伤、盐霜覆盖的轮廓——大海以最庄严的方式,封存了这七颗未曾屈服的心。

次日,含泪的乡亲们从淤泥中,小心翼翼地起出那些机床。它们重见天日,带着水汽与铁锈的气息,在阳光下无言闪烁。

一年之后,依托这些饱含血泪的钢铁,新四军在更广阔的滨海区域,建起了重要的军工基地。历史轰鸣向前,当第一支崭新的步枪在根据地车间里被郑重捧起,那乌亮的枪管之上,仿佛仍萦绕着弶港永不消散的咸涩海风。

这片土地所铭记的,是血肉熔铸的坚韧——那七具如盐墩般不屈的躯体,早已化为基石,沉入民族复兴的深流。浪涛日夜冲刷着弶港的海岸,如同时光反复淘洗,而盐墩的基座在浪花里愈发清晰,默默诉说:有一种存在,潮水无法抹去,死亡亦不能令其销蚀。

(作者单位:东台市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