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天府新区向杜甫草堂而去,一路高楼林立,天桥纵横,新区的湖水清澈如镜,堤岸工整如画。城市新区的面貌处处彰显着精心规划的力量,仿佛整片土地都按着图纸上严整的线条生长出来。然而踏入青羊区,景象却陡然变换:天空灰蒙蒙压下来,街道窄窄的,两旁密密排着各色小店,摇蒲扇的老人倚门而坐,风里隐约飘来些食物的香气,倒更显出几分人间烟火气来。仿佛由一幅崭新工笔一跃跳入了被岁月摩挲得温润模糊的水墨长卷。
草堂博物馆大门外,人声喧闹。可双脚迈过门槛,喧哗便仿佛被一扇无形之门隔在了身后。迎面而来的是遮天蔽日的香楠与翠竹,天色被过滤得愈发幽暗了。大雅堂前,疏竹影中,杜甫的铜像孑然挺立着。那瘦削的身形,深锁的眉头,凝重的面容,无不透出沉甸甸的忧思;可细看那双眼睛,却于忧郁深处透出磐石般的坚定,仿佛风雨飘摇的孤舟上,锚定了一个不屈的灵魂。
再往里走,便是那茅屋故居了。编篾为墙,涂泥其上,茅草覆顶,门窗桌椅床柜皆粗陋不堪,仿佛一阵风过便会吱呀作痛,随时要散架坍塌。然而就是这三间简陋的茅舍,竟于千载风霜之后,升华为“中国文学的圣地”——这由风雨围拢而成的空间,竟成了中华精神殿堂里最坚固的一角。当年杜甫携家眷避乱入蜀,友朋襄助下于浣花溪畔筑起此庐。虽极简素,于漂泊半生的诗人而言,却已是难得的安身之所。
这三间茅屋,成了盛纳诗人灵魂的容器。在草堂度过的三年零九个月里,杜甫诗情如泉涌,写下二百四十余首沉博绝丽的诗作。他点染着周遭的一草一木:“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是自然馈赠的轻盈欢愉;“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是陋室之中沉淀的天伦之乐。但更多时候,这容器盛不住那对天下苍生的悲悯与忧思:“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是登高望远时胸中翻腾的深重忧虑;“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则是壮志未酬的千古悲鸣。
杜甫离开后,锦城百姓们却未曾忘却这位忧国忧民的诗人。五代韦庄寻得遗址,重结茅屋;此后历代十三次精心修缮扩建,草堂才得以形成今天近三百亩的规模。锦城人从未视杜甫为匆匆过客,反将这茅草屋的根脉,在时光土壤里愈扎愈深——这片土地以自身为器,将漂泊者小心珍藏,终于酿成了千年不散的醇厚诗香。
天终于下起雨来,雨丝轻敲枝叶,发出细碎如蚕食桑叶的“沙沙”声。雨于杜甫,是悲喜交织的知音。公元761年春夜,温润雨水曾催动他满心欢喜,遂有《春夜喜雨》流芳后世;同岁秋天,暴风雨却无情肆虐,摧残了他苦心经营的草堂。当全家在破屋中栉风沐雨时,杜甫心中翻涌的并非一己哀叹,而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浩荡悲愿——这由苦难所撑开的胸襟,已足以盛下整个苍生的寒凉。自此以后,雨便成了锦城浓墨重彩的妙笔,温柔与忧愁皆淋漓其中,成了成都不可或缺的呼吸与魂魄。
踏上湿漉漉的花径,两道红墙夹峙,青石板路净洁,偶有落叶飘过。遥想当年杜甫应常在此踱步,诗句便在脚下步步生发。影壁前,一对姐弟正比赛背诵《客至》,童音清脆,穿透雨幕——千年时光仿佛在此刻折叠:昔日诗人足音未散,今日稚嫩童声已接续吟诵,这窄窄小径,竟成了精神血脉汩汩流淌的永恒河床。
我沿鹅卵石小径踟蹰而行,绿树被雨水洗得青翠欲滴。朵朵荷花风姿绰约,栋栋古建默然矗立,与镌刻在记忆中的诗句隔空应和。我仿佛看见躬身劳作的杜甫,也遇见缓步吟诗的杜甫。在草堂的一千多个日夜,是他颠沛生涯中罕有的安稳岁月。我感受着他发自肺腑的闲适惬意,也触摸到他寄人篱下那挥之不去的无奈彷徨——这容器,既盛着他短暂的喘息,也盛着他终生的漂泊。
杜甫并非生于蜀地,但锦城却以广博的胸怀接纳了他。他也将锦城视作第二故乡,将生命的精髓与诗圣的精华尽付于此。人与城,如器与光,相互映照,彼此成全。时光流转,人们早已模糊了杜甫的生卒之地,却牢牢铭记了他在锦城草堂的岁月——原来一座城对一个人最深的纪念,便是将他化作了自己永不停息的心跳。
锦城的文学殿堂群星璀璨,李白吟咏蜀道之难,刘禹锡描绘锦江濯锦,苏轼寄来深情“情书”,诸葛亮留下前后《出师表》,司马相如以《子虚赋》名动天下。他们皆是文学星空中璀璨的星辰,但在锦城的天幕上,所有光芒却似乎都被草堂那朴素而坚韧的屋顶所汇聚、所吸纳——每当提及锦城,人们心中首先浮现的,必定是诗圣杜甫和他那纯粹博大的精神世界。
近午时分,我步出草堂,循原路返回地铁站。现代成都处处焕发着蓬勃朝气,草堂在其中似乎显出几分老态。可恰恰是这看似迟缓的“老态”,如深沉古砚中尚未干涸的墨汁,使今日的锦城底蕴深厚,蒸腾着千年不散的古韵。若将整座锦城比作一幅流光溢彩的画卷,那么杜甫草堂便是那无可争议的点睛之笔——它并非金碧辉煌的印玺,而是画魂所寄的呼吸。
由崭新规整的天府新区,一路回溯至青羊区窄巷烟火,直至草堂茅檐低垂——我们一生奔走寻觅的,原不过是灵魂得以安放的那一处朴素器皿。杜甫草堂何其幸运,三间陋屋,竟成了盛放一个伟大灵魂并泽被千年风雨的圣器;而成都又何其智慧,以一座城的温情与记忆为椟,珍藏了诗圣最珍贵的诗魄。
当现代人在地铁站掏出手机扫描入闸,那束蓝光与草堂茅檐上滑落的雨滴在时空中悄然相逢——人类保存记忆的器皿在变,二维码是今人的竹简,荧屏是今人的诗卷;而容器深处那份对美的凝视、对苦难的悲悯、对文字的虔敬,却如浣花溪水,穿越所有坚固或脆弱的承载,在古老茅檐与冰冷闸机之间,不舍昼夜,汩汩奔流。
一城一草堂,是器与魂的永恒相逢。
(作者单位:东台市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