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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1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泰州日报

日期: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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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db:版面标题1]版:第A05版:文学       上一篇    下一篇

冬天的夜晚,大人和小孩子很早就上床了,剩下我们这些半大小子们,忍耐不住冷清寂寞,即使热热的被窝,也拴不住我们的腿,天一黑,就往外溜。说不上外面有多少好玩的,但我们自有我们的去处——听说书。

书场在村子西头,一座矮小的草屋里,说书的是一位老人,他耳朵已聋多年,也许就因为耳聋的缘故,老人说话中气足声音响亮。老人说书不收费,只爱说书。每年冬季一到,老人就在他的草屋里开场说书。听书的人,几乎全是十五六岁的男孩,很少见到有别的成年人,更不会有姑娘们来,姑娘们冬天有纳不完的布鞋底。老人很喜欢我们这么大的男孩,叫我们“猴头”,他的书专门为我们说,他已经等候我们整整一个秋季了。

屋子不大,十几个人,就挤得满满的。说书老人坐在他的床上,背依泥土墙,外边放着他的竹管烟袋,里边放着他的陶罐夜壶。我们站着,看老人拿烟袋,装烟,把烟斗凑到油灯上,滋——吸一大口。接下来,老人开场。

开场的书,总是《说唐》,每年都这样,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也从不问老人为什么,有书听就是了,何况老人喜欢从《说唐》说起,必定有他的道理。

这是一节英雄的历史。那时候我们既不懂历史,也不懂英雄。但是,中国有个“唐朝”,“唐朝”的一切,我们自然以为就全在《说唐》里面了。对“唐朝”的大英雄,比如那个卖扒篱出身的程咬金,真有说不出的羡慕与向往,假如我们生在“唐朝”,我们就一定要和他去一起共举大事。

就这样,我们几乎每一刻都浸泡在对英雄历史的热爱当中。隔着草帘外的朔气,屋里散发着暖烘烘、湿润润的酸香气息。灯光只有一点点,看不清我们的表情,但可以想到,我们每个人的眼睛这时候一定很亮很亮。灯影下,老人已是与他身后的泥土墙融做一体灰黑,只剩下他响亮的声音了。

老人说到秦琼卖马。英雄秦叔宝,落难客店,走投无路,连那么好的黄骠马也卖不出去,正是一腔悲愤无处诉说。只听那秦英雄,手抚马背,仰天长叹:马啊!马啊!我们不由得也跟着感染了英雄的不幸,禁不住暗暗悲从中来。

忽然——我们听到一个叫声,这叫声几乎横空出世。它仍然是从老人那儿发出来的,但没有一点点过渡就从一种故事的声音变成另一种声音:夜壶——

老人那个陶罐夜壶,随着叫声,被拿进被窝。屋里一片安详,纹丝不动。对这样一个有些幽默滑稽的插曲,我们当中没有谁觉得可笑,冬天寒夜,谁家的老人都是这样来方便的。我们静静等着稀稀溜溜的声音停下来,然后我们中的一个走到老人床前,拿过夜壶,拎到外面倒掉,再放回原处。而英雄的故事,又款款接着下去。

听完书,从草屋出来,寒月在天,照了地上浓浓的一层霜。才二三更呢,冬天的夜还长得很,但我们走回家时已经不怕,我们会睡个安稳的觉。在睡梦里,我们真做了唐朝的英雄。

悠长而深邃的寒夜,躺在床上,身子下面晒过太阳的稻草,散发出温暖清新的气息。周围是亲人们劳累后睡熟的鼾声,而我们常常在黑暗中睁大眼睛。

我们的无眠,来自一种恐惧,这样的恐惧完全因寒夜那无边无际的宁静。我们往往一觉睡过来,这宁静就从四面挤逼我们而来,它迫使我们产生一种深渊无底的感觉。我们彻底淹没在里面,生命将溺,孤单无助,这时候绝望的恐惧即刻紧紧地攫住了我们。

现在,我已全没有那种宁静的恐惧了,甚至连重新体味它,也不再可能。这一方面因为我已老化麻木,不再怀有过去冬夜里幼嫩而敏感的心灵,另一方面现在何处还能够经历那无边无际的宁静?

那么,我在这里会说些什么呢?那时候,虽然我们恐惧,但我们内心有着期待,我们不仅耳朵,而且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聆听,在聆听中我们感受到黑夜渐渐从眼前消退。这时候,更声从远处渐行渐近,起初是一种徐徐起伏的节奏的叩击,后来就成为温婉轻曼的絮语叮咛,直抵我们的身体,反反复复围绕我们。

这是一种古老的“击柝”,它是由一根苍老竹筒敲出来的简朴声音。这个声音代表了乡村的历史叙说,它从很远的过去,一直到达现在,到达我们身边。在乡村无数个沉入黑色的宁静之中的寒夜,唯有这种语言,是为安抚我们这些幼小不安的心灵。更声越接近我们,我们的呼吸与心跳,最后也融入它的节奏,随着它在乡村空旷的夜空踯躅徘徊。

我们并不知道这“击柝”之声对于时间的意义。这声音如同流水一样,从最初的源头流过来,再流过去,它将会经历多少个世纪呢?可我们又何须如此玄空的思想?对我们来说,它只停留在属于我们的那一个寒夜,那一个寒夜直至凌晨到来之前,就像水流暂时回旋潴留在一个小湾一样。这时候,我们身外的世界寒意已经上升到了顶点,生命被冰固而沉坠虚无,而我们却与寒夜里这唯一的声音相温存,享受它的关怀。我们身边的亲人们,他们看不见我们在冬夜因为感动而含着泪水,但是我们知道,他们同样也曾有过这寒夜听更的细腻情感,只是由于岁月磨砺变得粗糙结实了。亲人,你们就照着你们的方式歇息吧。

——让我们好好看一看寒夜打更人。不用说,他是一位老人,穿着长长的遮膝的黑棉袄,脚上是一双踏雪无痕的毛草窝窝。他从远处走过来,冰霜结在他的胡须和眉毛上,而他的内心一定充满了深情厚谊。这情意显然来自乡村久远时代那种朴素的温暖生活。当打更人从他的父辈手中接过更柝,也就把它传下来了。他敲击更柝的声音,因此始终饱满流畅,听不出丝毫的瑟索萧疏。何况他也一定知道我们在寒夜里深深的聆听,也许从他敲出的第一声开始,他就会感受到我们的呼吸与心跳。他走到我们面前,注视着我们,于是我们与打更老人的相遇,便那么生动具体地呈现了乡村亘古不变的相依相存的形式。在这漫长的寒夜,我们借助于这样的依存形式,穿越无边无际的宁静,回到我们最早的栖居之处,回到我们最自然的生存。如此充实的希望,减少了我们的恐惧,我们孤独无助的绝望乃化为生的喜悦。

为了我们已经承受的此生中最大的恩惠,我们有着说不出的感激之意。谢谢你,寒夜打更人!

我们从没有过那种围炉而坐的乐事,这样优雅的生活离我们遥远得无法向往。我们是一些单调地生活在乡村里的人,在所有冬天的日子里,无声无息地等待夜晚到来。阳光黯淡下去了,光秃的树枝,与衰枯的草藤,越发显出冬天的瑟缩。河水早已冰固,我们听得见紧冻的吱吱嘎嘎声。我们坐着,沉默着,可是并不像优雅浪漫的文人所说,时间也听从我们的召唤,让我能够沉静下来思索,而使精神生活变得异常丰富。我们够不上这种奢侈。

我们坐着,这是入冬的一个固定姿势。在黄昏的余光中,我们听见鸟雀喧噪,那是一群又一群投巢的麻雀,黑灰灰的一片,投向远处草垛。那些草垛又大又结实,在空旷的田野里,它们是一座座岛屿,温暖的岛屿。麻雀们的窝巢就在里面。也许,就那么短短一会儿,所有声音都消失在草垛上。而黑色的冬夜就在这短暂瞬间,掩上了我们居住的屋子。

假如有一处地方,可以唤起我们对乡村冬夜优美的怀想,那么这个地方就是草垛垒积起来的岛屿,它不仅是麻雀们的栖身之处,那里面还有一座牛舍,牛舍中有几头安闲入冬的老牛。那些从秋后就开始垛积的穰草,是耕牛们的食物,它们一个冬天要吃多少草料,有谁算得清呢?只知道就这样慢慢悠悠吃着,吃着,草垛小到没有了,冬天过去了,而耕牛的安闲日子也结束了。

牛舍是温暖的,这样的温暖累积起来,它可以让你触摸到一种厚度。穰草把冬天的阳光收拢进去,牛屎开始发酵,蒸发出热量,牛舍终日荡漾着湿润润、痒乎乎的暖意。可在乡村的冬夜,牛舍是广袤的田野上一个孤独寂寞之地,它被无边的寒风与朔气隔住,连它的温暖也是孤独和寂寞的。

但是,我们不能隔断与它的亲近。在那盏幽明的灯光中,在牛们不停的咀嚼与反刍中,我们知道那个牛舍的主人,那个已经失明多年的老人,刚刚给他的牛添过第一次夜料,此刻正倚身而坐,抚摸着他的那把旧桃木胡琴的琴弦。他的粗糙手指,或许还粘着草屑,而那胡琴上的丝弦柔和光滑如婴孩肌肤。老人抚摸着,就像抚摸一个长久的故事。可是,胡琴有什么故事?我们又怎么能够去分享这故事,哪怕其中的一小片段?

牛舍里的暖意,如酒一般更加浓烈起来,而老人却越见得安静。这样的安静,延伸得越是长久,它使我们对自己的生活样式,越是能产生一种深入肌理的认识;而这种生活样式,在别处,在另一种时间,你是无从体会无从得到的。它是那样古旧,又是那样新鲜,是那样让你感到陌生,又是那样叫你亲切眷顾。多少年以后,你仍然不会忘记它。

不必催促,且不要打扰老人的安静。

老人的眼睛仿佛一直朦胧着。忽然,我们看到它明亮起来。就在这时候,他手中的琴弦,响起第一串旋律。这是一串欢乐的旋律,它的欢乐干净得没有一点点杂质,如同澄澈了一冬的春水,向我们欢愉地流淌而来。

(牛们仍然悠闲地咀嚼,它们的眼睛也明亮了。)

在如此漫漫冬夜,一些人的心灵被封固起来化为尘土,一些人的心灵却因欢乐的到来而从空虚中激活,扪心自问,我们还有什么所求吗?

第一场雪停后,祖父吩咐我去邻近村庄,拜访一位叫矮和尚的老人,取回一卷经卷。我很快找到老人居住的草屋,他正等候我到来。老人确实矮小瘦弱,他低声说,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把它带回去吧。我从他手里接过包裹得紧紧的经卷,将它小心藏到棉衣里面,贴近身体。返回时,暮色已经掩上雪地。大地上出现了紫色的光气。这是雪芒!由暗红的天光与白的雪色融合而成。我看到,村庄在雪芒中升腾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我们的村庄这么瑰丽和神秘。我不相信我眼睛里的村庄,是这样的一种颜色的存在和显现。它在原野中,色彩绰约,一种令人迷惑的紫调在村庄房屋和树丛上反复渲染,单纯而高贵,简约而绚丽。我把自己停留在村庄外面。我在自己与村庄之间创设了一种惊悸的距离,然后反复思想村庄的神奇内容。村庄的灯火,就在我思想之间,渐次点燃,与树木、土地上的雪色相互映照。记不得用了多长时间,我走向村庄的步子缓慢如沧桑老人,步步迟疑,步步凝重。

月从冻枯了的树顶上升起,那卷经卷在我胸口已经捂热,散发着春天草地上的温暖气息。在最后进入村庄的小木桥中央,我再次停下来,低头临水,察看天空中的月亮和我自己的影子。我听到了冰冻下面清澈的水流,带着细语一样的声音,向前悄然流去。这样的声音让我欢喜、惊疑和悲伤。

多年前,我开始询问自己,什么时候可以重返村庄?我的村庄,其实在那场雪后,在那个傍晚的雪芒中,就不存在于现实了。它不过是光影下的一个幻觉,一个不可抵达的想象和梦境。但那场笼罩村庄的紫雪,是我的心思和冲动。那化成春水的声音,是我永恒的追念。

我父亲在一个下雪的早晨病逝,终年六十五岁。

三天后,父亲遗体火化,骨殖送回老家坟地,仍按墓葬礼仪入土,让他归安田野。我们为父亲覆上一块新土,再洒过一杯酒浆,从此与父亲诀别。我们又将杨树枝干斫成的丧杖,倒插坟头,让它代替我们守着父亲。从前那样草庐守墓三年的礼制,在民间已经简化如此,而大意犹存。我们相信,诀别只是人世间的偶然发生,死者与生人的两个空间,仍是相互联系的尘土世界。

天气新晴,残雪犹存,冬日午间的阳光,照着田野黄绿相间的草木。我们的悲怆已随着父亲的入土化解,脸上恢复安静之色。我十岁的女儿和我弟弟七岁的儿子,开始在墓地间矮树丛里追逐游戏,他们的笑声如阳光一样新鲜和娇嫩。很快,他们发现了墓地里有一小群羊,几只成年山羊,带着几只半大的小羊,安闲地啃啮地上的草和树叶。这些羊似乎一点也没有受到打扰,它们对于我们的人伦大节无动于衷,即使这天我们埋葬的是我们的父亲。倒是我们的孩子发现它们时惊喜了,发出一阵欢呼声。尔后,一个人牵着一只羊,沿墓地里的小路,边走边唱,且歌且舞。我们没有责备孩子们的行为,我们在经历过父亲的死以后,想必这时候都变得宽容了,通情达理了。因为刚刚目睹一个生命离去,更愿意看到另外一些生命的欢乐地生长,谁能否认这时候,我们不是从孩子们那里感染到了生命的永续?哪怕我们当时理智上全然不知不明。事实上,在后来每个冬天来临时,我常常回想那天的细节,恍然有悟,原来在我父亲的灵身覆上一抔新土那一刻,我们已经进入生与死的关联之中,见证了生命方死方生的隐秘。

一位远方的诗人,曾对我们说,每当你们经过你们先人墓地,只要仔细看一看,就会发现你们与你们的子女一起,手拉手跳舞。你们总是那样欢乐,自己则全然不知。

生与死的性质真的别无二致,因为痛苦与欢乐可以并行。庄子为什么鼓盆而歌?这又何尝不叫悲欣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