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阅读机
2025-12-06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泰州日报

我的四季 □季云

日期:01-03
字号:
版面:第A04版:文学       上一篇    下一篇

我的四季 □季云

季家园

父亲告诉我,季家是个大家庭。他自小就听说,季家世世代代在那片土地上过着农耕生活,加上祖传的园艺本领,有时帮人家嫁接花木、做些木作,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恬淡生活。祖上谈不上富裕,但老辈人靠鱼米之乡的自然条件,一直自给自足、自得其乐。他很自豪地回忆说,每年农忙过后,劳动一天收工回家,一放下碗筷,祖爷爷、爷爷以及父亲叔伯这一辈的,老的少的围坐在一起,有的拉二胡,有的吹笛子,有的吹口琴,太爷爷还会说书、唱曲儿,一家人好不热闹。

父亲说,他的太爷爷、爷爷辈,都是大家庭生活,都以家庭和睦闻名乡里。他上小学的时候,一家大小17口,其乐融融。兄弟姐妹、叔伯姑嫂、婆媳妯娌之间都相处融洽,互相包容谦让,从来不计较,后来家里添丁进口也不分家。父亲的爷爷兄弟仨,三房又分出好几房子孙,每一房交一样的生活费。每年稻子收后,留下口粮,再搞副业,增加家庭收入;用副业收入再换来副食,都是按人头分给一家老小。各房的子女多少不一样,但谁也不计较。

天有不测风云,1958年时,一天夜里,家里做砖的草木灰堆复燃,一场大火把家全烧光了。这场大火后,太爷爷辈从此带着儿女们外出找生计,求生路。我的太爷爷是长房,带着我爷爷和我父亲兄妹5人留守祖居之地,开始齐心协力重建家园。这里被人们叫作季家西园。另外两个叔祖爷爷在距离祖居50多里的地方安了新家,建了季家东园。两大家园来往走动时,都是这么说的:今天我要到东园上去,或者今天我要到西园上去。西园又是季家老园,所以东园的人也会这么说:今天我要到老园上去。我小的时候曾经去过季家东园,见过两个祖爷爷,一个胖一些,一个精瘦精瘦的,都有弯弯的白眉毛、长长的白胡子,慈祥的笑容宛如春风拂面。

那时的生计,靠的是大家齐心协力。我爷爷给人家做豆腐、挑担子送豆腐;祖爷爷给人家做木水车的挡板;两个姑姑和叔叔种地,学着栽种果树侍弄菜园。

我记忆中的季家园,四周都是小河,一条小土路与外面的田地相连。屋前果树,屋后竹园,一年三季树上果子不断,地里一直有菜、笋、瓜,水里有吃不完的茭白、菱角。在菱角成熟的时节,到了晚上,父亲会将一盆煮熟的菱角倒在桌子上,他不停地切,我们几个孩子站在旁边抓着吃。我娘在边上或织毛衣或纳鞋底。

我在季家园长到15岁。我们姐妹成天拉着祖爷爷说故事;我跟着爷爷走村串户送豆腐;跟着父亲用两片弯瓦加上木板或砖块做鱼笼、鱼窝,挖蚯蚓做鱼饵钓鱼;春天上树摘果子,夏天河边捉青蛙,秋天墙上逮壁虎,冬天鱼塘抓鱼虾;跟着我娘学撒种、插秧、除草、打农药、割麦、翻地,那些春种秋收的农活随着年岁增长越学越多越干越灵;房前屋后种菜栽树我也是行家里手,还学会了绷头绳、织毛衣时脚踩孩儿木摇床哄小孩睡觉。在老园,我父母先后送走了我奶奶、爷爷,最后送走了会说书的太爷爷;在老园,我爹娘生养了我们姐妹四人,操持着把小姑和两个叔叔婚配成家。季家园是清水环绕的园,是果子常在、鲜花常开、竹林常青的园,是田野里、河岸边、大树下、草丛里,到处充满泥土清香的园。

季家园再也回不去了。那时农村方整化,所有的农家都要“上河线”。1977年,我父母带着我们姐妹告别了季家老园,祖坟位置恰好不需迁移,我们家的老祖宗留在了那里,守望着永远的季家老园。

季建男

我父亲是季家的长房长孙,结果第一胎生了我这个女孩。老人们很失望,给我起的小名叫大囡。囡囡,在吴语区、粤语区的古语方言里,是小宝贝、小女孩的意思。但老人们给我取这个乳名,是因为“囡”在当地方言中的发音是“男儿”。给我取名建男,谐音“见男”,他们盼望能喊出一个男孩来。也许他们相信天人感应,相信只要“见男”“见男”“见男”“见男”地唤着,这声音里就会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为我引来一个弟弟,如同取名“招弟”“来弟”那样。

弟弟不是靠喊就能喊来的。两年后我妈生了大妹,小名叫小囡儿——小男儿;再过两年,我妈生了二妹,名叫“三囡儿”;又过两年,三妹出生。八年添了四千金,家庭陷入赤贫,父母无论如何不再听老人的了。母亲做了结扎,老人们一直盼望的添个男丁的愿望没有实现。

关于二妹,我要多说几句。二妹出生在1966年,那年我奶奶癌症晚期,才四十多岁就去世了,爷爷肾

病也到了晚期。家里本就要养两个小女孩,这又来一个女孩,将来的指望也没了。父母实在养不起也养不好这个孩子,在二妹生下几天后,爷爷就让我父亲把她放在一个大竹篮里,一大清早送到来往行人最多的大路边。可是,在第二天傍晚,就有人提着这个篮子给我家送了回来。离得太近了,稍一打听就知道是我们家刚生的小孩子。那时我小,依稀记得我父我娘哭得跟泪人似的。我娘还在月子里,一声一声地说:“孩子,娘对不起你,不是我们狠心——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娘不该把你送人,娘再苦再穷也要把你养大啊。”我父亲给二妹取名“回兰”,意思是送出去的篮子又送回来了。也许父母心里对二妹总有愧疚,对她疼爱有加,但这孩子命薄如纸,纵使全家百般呵护,她还是夭折了。她三岁时,因为乡村赤脚医生误诊,支气管炎一直当作天花治。等病情严重了才决定去医院。医院路途遥远,父亲领着我,他摇了一夜的船,我抱着火球一样的妹妹,不停地喊着她的小名,凌晨才到几十里以外的岔河镇医院。医生责问:“怎么才送来啊,太晚了!”我记得睡着前还听妹妹一声接一声地喊着:“父啊,我难过,我难过——父啊,我疼,我疼。”等我醒来,已是中午,病房里没有医生和父亲,我伸手摸了摸睡在我脚那头的回兰,她已经凉了。我哭喊着找人,一个年轻的护士跑来告诉我,父亲回家报信去了,让我去外婆家。不记得七岁的自己是怎么穿过乱哄哄的小集镇走六里多路找到外婆家的。后来听说,我一到外婆家便高烧不止,昏睡了三天,还听说母亲哭晕好几次。那时,母亲刚生三妹不久,也是刚刚做的手术。

我父母生了四姐妹,活下来我们仨。我小的时候,季节性的抢收抢种的活儿缺少人手,父母苦了、累了,我带头调皮捣蛋不听话的时候,他们俩唉声叹气,免不了说几句养女孩子真没用的话。那个年代,在农村,没有生男孩,不仅缺少劳动力,还受人白眼,净被劳力强的人家欺负。向人借钱有时还借不到,因为人家不知我们何时才能还。父亲是个读书人,上过县工业学校,读的机械专业,只精于农机农电,但生性愚拙木讷,不善农事;母亲聪慧能干,但家庭担子太重,身体一直没能得到调养,加上三姑娘离世,她总是体弱多病、脾气暴躁。自小我们就常被这样提醒着:身为女孩,是我们自己的过错,我们让父母受苦了。就这样,我们姐妹三人在很小的时候,便和比我们大得多的人一样干农活,想多挣工分,以便年终能分到粮、分到草(每年我家都是倒找生产队粮草钱,如果工分多挣点,年底就可以倒找得少点)。所以,我们姐妹从贫寒之家走出来,小时候吃过苦受过罪,打小就很懂事、很听话、很努力地做事,一心想为父母分忧;我们学会了隐忍、包容、克制和退让。曾在网上热传的《卖米》一文,看哭了无数人,更看哭了我。24岁离世的北大才女飞花,她担着大米踉跄走过十几里的赶集路卖米换钱求生计的故事,让人感“卖米”之痛,叹飞花之殇。其实,没有劳动力,大人有病,还有一群孩子要养大的乡村家庭,这样的赤贫无助并不罕见,穷人家的孩子早早挑起生活的担子是常见的。那时,我常常在星夜里对着遥远的天空自问:女孩子就不是人吗?生女孩子的人家就有错,就要无端受气吗?女孩子就该一直受人欺负吗?

我不服!我要给自己改名。四年级那年,我转到解放小学。新到了一个学校没几天,不知怎么的,一群同学课后围着我,对着我直喊“白建男”“白建男”,我明明叫季建男!后来听说当地有个胖胖的男人叫白建男。我十分气恼,恨家里怎么给我起这么个男孩名,又刚刚走了二妹,我恼恨叫什么“建男”(见男),男孩一个没见到,我二妹却没了,我妈却病倒了!我再也不想叫季建男了。我跟我父和娘嚷着,我要改名,我要改名!那时他们为生计累弯了腰,顾不上我叫啥了。我很快去求学校老师。老师问我想改叫什么名,我想了一下,告诉她,就叫季云吧,天上一朵一朵的云,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好记好写。就这样,我把我家老人寄予无限希望的与传宗接代有关的名字改了!

“我是一片云,天空是我家,朝迎旭日升,暮送夕阳下。我是一片云,自在又潇洒,身随魂梦飞,来去无牵挂。”过去很多年里,遇上寂寞惆怅时,我会哼唱这支歌。师弟帮我申请微信公众号,需要定个名,我几乎不用想,灵感突现似的,脱口而出:“雲之云兮!”师弟说真好!但他怎知师姐的故事,又怎知“季建男”如何变成“季云”,如何这一刻有了“雲之云兮”!

季与点

我父亲没有生男孩,我生的是男孩!这是我含辛茹苦的爹娘天字第一号的大喜事,好像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老祖宗的愿望在我这一辈只是开花,在我孩子这辈算是结了果。我是长女,家族传承的责任天然地要落在我的头上,所以,孩子要姓季,没有商量的余地。先生很开明。他看我为难,就开导我说:“无论跟你姓还是随我姓,他都是我们的孩子。姓名只是一个符号,不必太纠结。既然老人家坚持,就按他们的意思办吧。”

先生给儿子取名“季与点”。“与点”,取自《论语·先进》篇。孔子让众位弟子各言其志,一个叫子路的弟子,志在治“千乘之国”;叫冉有的弟子,志在治“方六七十,如五六十”之邦;叫公西华的弟子,志在为小相,参与“宗庙之事,如会同”;一个叫“点”的,也就是曾皙,他没有直接说自己的志向,而是“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听后,击节而叹:“吾与点也!”说的是:“我赞成曾点的想法啊!”“与点”二字入名,先生自有他的讲究。他说,孔子的意思是深远的。那几位弟子都志在为政,而曾点的鼓瑟所达致的不仅是“大乐与天地同和”的艺术境界,沉浸于物我两忘、天人合一、圆融自在、浑然天成的精神至境,更有志于把国家治理成一个“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使万物莫不遂其性”的理想之国。其境界之高远,不是其他几位弟子可比的,所以孔子才赞同他。这一点,后代的哲学家都有评价。程颢曾说:“孔子与(曾)点,盖与圣人之志同,便是尧舜气象也。”朱熹称赞曾点的境界为“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曾点之志,如凤凰翔于千仞之上”。

孩子随我姓季,那是我父辈终其一生的心愿,是他们与生活和命运的一种抗争。年轻时,我曾很烦他们老脑筋,让孩子随我的姓,是父母的老观念给我抹了黑,让我没面子,也让做女婿的没面子。现在的我终于理解了。在那个特殊的时代,没有生出男孩的农村父母,那种无助,甚至低人一等的痛楚,别人是难以体会的。看上去我父母在争一个姓,实质上,他们不是在与儿女亲家争,他们是在与世俗偏见抗争,与过去的苦难抗争,他们就想争口气,哪怕只是一个名姓。

“季与点”是个好名字。“季”字象征幼禾,生机勃勃。我曾一眼相中一方小石,请张一辰先生为我刻字。我提议随形就好,就刻“季”字。这方“季”字印是我的最爱,我总是随身携带,常常抚摩。第一笔撇的尾部缀着的那粒圆点,好比一粒种子,象征生生不息;又好比成熟的枝头,挂满累累果实;“木”字左右两笔,看上去就像双臂护佑着后代子孙,又如家园般厚植着绵长的季家祖风。这是一幅最具悠久传统的“宜子孙”的画面,不仅诠释了“季”的生命意义,还让我总有进入温暖怀抱的感觉。我相信,孩子会喜欢这枚朱文小印,因为它使“季”字更为生动传神。“与点”之名表达的是仁德通达,名字里满含着父辈的希望,他自己喜欢,而且也不容易重名。

季札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寻根问祖。对“季”姓产生兴趣,是因为宝鸡的周公研究大家杨慧敏先生的一句话。

在我第四次拜访周公庙时,看到有人在问姓氏始祖,我随口问杨先生季姓的先祖是哪个。他说:“你是江苏南通的,应该是季札的后人。”我半信半疑,还问了一句:“真的吗?”他肯定地说:“一定是的。”我又问:“季札的后人不是吴姓吗?”他说:“吴姓、季姓,都是吴太伯一支的,都是姬姓分出来的。肯定是季札后人,不会有错。”一听说是季札的后代,我一下子来了兴致,去常州访古延陵亭,去江阴申港拜季子墓,去丹阳九里访李子庙;我开始查阅各种史料,遍寻有关季札的研究资料和历史文献,继周公后,对季札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找到了一本徐敏先生写的《季札——孔子推崇的圣人》,这是一本史料比较丰富的专著。我如饥似渴地读了好几遍,感觉这个世界在我眼前又打开了一扇亮窗。季札挂剑,季札观乐,季札三让国,这是传颂了千百年的至德感人的故事,而随着上海博物馆楚简《孔子诗论》的问世,季札与孔子千丝万缕的联系也牵动了人们的心。“南季北孔”,原来绝非虚名。

孔子曾经说过:“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司马迁赞美季札是一位“见微而知清浊”的仁德之人。季札的谦恭礼让、非凡气宇和远见卓识,一直在中国历史的长河中闪耀不绝。季札是一位杰出的外交家,有季札调停,可以平息一场战乱;有季札出使,可使中原各国通好。季札又是一位才华出众的文艺评论家,他在鲁国欣赏了周代的经典音乐、诗歌、舞蹈,当场结合当时的政治背景,一一做精辟的分析和评价。他能从乐声中预言各国的兴衰和未来。季札重信义。一次途经徐国时,徐国的国君非常喜欢他佩带的宝剑,却没有启齿相求,季札因自己还要遍访列国,当时未便相赠。待出使归来,再经徐国时,徐君已死。季札慨然解下佩剑,挂在徐君墓旁的松树上。侍从不解,季札说:“我内心早已答应把宝剑送给徐君,难道能因徐君死了就违背我的心愿吗?”季札挂剑传为千古美谈。

资料上说,季札是春秋时吴国公族,为吴王寿梦四子,诸樊(后袭王位)之弟,受封于延陵(今江苏常州)、州来(今安徽凤台),史称延陵季子或州来季子。因他的远见卓识、贤明仁德,后世子孙以其排行次第为姓,以别他族,称季姓。他们尊季札为季姓的得姓始祖。

我非常自豪,季姓一族原来是季札的后人!高兴之余,我又想,不管是不是季札的后人,都是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生民。如果我的先人是一个以德名世的人,那么,我们更应该以先人为榜样,要做季子那样高尚、纯洁、淡泊名利、以德为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