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 汤
大集体年代,村民们有两盼:一盼分粮,二盼放汤。分粮不难理解,知道放汤的人可能不多。以前浴室有一传统,晚饭后伙计要在门前挂一“放汤”的牌子,昭告众人免费洗澡,这大概就是农民口中放汤一词的源头了。
那时农家的人畜肥属于集体,自家不可随便私用,每隔一段时间,生产队便将厕肥让给农家的自留地使用十天半月,这就是放汤。放汤期间,女人们冲猪圈刷马桶特别勤快;放汤结束清缸,用船运肥那就是男人的事了。农夫挑着担子脚底生风,登跳板过船帮如履平地,最后用水冲刷缸底,干净得堪比刷锅,他们挑的是丰收的希望。对我而言,放汤则如受刑。我不会使船,只能挑着担子,一步一步走在那望不到头的田埂上。不过我家的厕所有两个特点:一是经年累月,缸底落了许多秦砖汉瓦,最后总有些肥很难掏尽,我便将它留在缸底献给集体,提前收工;二是肥水升到缸颈便不再上涨。老农判断那里有条暗伤,肥水到此就漏掉了,建议补一下。我想肥水不流外人田,肥谁不是肥,顺其自然吧。这就给我的清缸苦役斩头去尾,免了不少刑罚。
放汤一词的使用范围越来越广,但凡集体的庄稼收获完毕,它便出面招来老幼捡遗拾漏。不过词义里已是有放无汤了。
十月的金风吹过菱塘,菱叶变得暗淡而稀疏,菱角停止生长,队长宣布菱塘放汤。东林子约了发小们去翻无主的野菱。我们肩扣长桶,避开大人来到码头,以桶作舟,在蓝天白云下,碧水微波中滑行。到了菱塘,大家揪起菱盘子,见了菱角,嫩老通吃。有几个收获颇丰的,嘚瑟起来,将菱盘子连根拔起,重重叠叠系在身上作铠甲,自封将军,分成曹营吴邦,玩赤壁大战,因此翻了“船”。借着长桶的浮力,众人相助,扯断缠身的菱茎,侥幸躲过了阎王,半天成果却随波漂去了。夕阳西下,我们一起返航。到了码头,与来时躲躲闪闪,低头弯腰如龟负甲不同,现在是头顶半桶菱角,昂首挺胸,鹅行鸭步,招摇过市,如凯旋的荣军接受人们的检阅。有爱逗乐的街坊,从桶里拈一菱角笑道:集体的菱,人人有份。发小们一齐嗷嗷地叫道:这是放汤的无主野菱,以此明志:我们不拿集体一针一线。
跟着东林子捕鱼捉蟹,翻菱摘瓜,从未失手,不料走了回麦城,把个一世清白给玷污了。那回东林子带我们到放汤的山芋地里倒山芋,他指着薅了藤的山芋垄子说:一人一垄,不许讲话。我们从未遇到这样的好运气,倒的全是大家伙。很快篮子装满了,刚要走,队长恰巧赶到:大白天竟敢偷集体的山芋。东林子分辩说:藤都没了,以为放汤了。队长反驳道:山芋垄子没动能放汤吗?他们不懂,你装什么糊涂!说着将我们带到农场草舍,留下一句:好好反省,扣上大门走了。东林子捡根树枝,将门搭钩一挑,带着我们撒腿就跑。我们问:跑了半天怎没人追呢?东林子垂头丧气地说:活干完了,追回去管饭不成?那天人虽逃回了家,但名声丢了,愁得我半夜难眠。第二天,生产队排工的黑板上多了一行粉笔字:谁谁谁为集体义务劳动半天,某某某山芋地今日放汤。算是给我们平了反,心中愁云随之消散。
农村改革后,再无放汤。当年决定放汤的六名队长,五人已经作古,知道放汤往事的人越来越少了,特撰此文,留作备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