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国云,江苏兴化人,海南省作协主席、《天涯》杂志社社长,中国作协全委委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拐卖》《第39天》,诗集《窥一眼虚空的未知》,艺术作品集《笔外意象》《字相》等。
以诗意投射人类与宇宙的亲疏关系
——评字相《窥一眼虚空的未知》
□曹转莹
人类是宇宙万千生物或星体中的一粒沙子,而人类与宇宙的关系在文学家笔尖与在科学家的凝视中是不同的。诗歌所凝聚的人类精微细腻精神活动,像一丝丝张开的鲜活毛孔支撑起作家的想象世界,成为人类投射与宇宙亲疏关系的一种方式。字相所“窥见”的“虚空”包含宇宙、“未知”与人类是相互凝视关系,是形而上层面的一种相互观照。诗集的主题如作者在序言中所言,“试图寻找造物主的一个通往虚空的梯子”。而这架用汉字所组成的梯子,正是通向虚空世界的一种文学介质。
一、由表及里的新型诗歌体式
这部诗集的著者一栏由“字相”代替,而从符号学的角度看,“字相”不仅仅是作者梅国云的姓名指称,它的诞生本身便是从书法写作的创新思维艺术再到笔名或一种诗歌创作的方法论。尽管作者对这批现代诗作以“回车文”自谦,既消解了文学创作本身的虚空本性,又为现代科幻诗歌之于人类思考力的贫弱自圆其说,但是从现代诗的精神与形式看,这部作品千真万确属于优秀的、新颖的、有着作者独特生命思考的现代诗集。同时,诗作多融入了科技用语与科学意象,充满了后现代主义诗歌的意味。文学艺术是人类对抗虚空的一种方式,而就作者主体而言,诗歌语言与字相符号都是他精神对抗的印记。尽管诗集的体裁已被创作者消解,甚至著者名字也由“字相”代替,而这里作为笔名或者作为一种方法论代称,它的意义远超原有指称。于诗人而言,这部诗集的形式与内核都有跨时代的由表及里的新意。看似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却凝聚着作者内核一致的精神旨归,那就是对现实生存的思考以及由此而延伸至对人类、地球在整个宇宙的存在状态的反思。
字相艺术是对造字根源的现代拓展,象形文字所依据的是物体和动作的形态、样貌,而“笔外意象”则在“象”的基础上融入了“意”的内蕴。梅国云的“笔外意象”既是对古老象形文字表意方式的延续,更蕴藏着作者勾连文字与图像的协作功能,以输出对人类生存与宇宙造物主关联性的深刻思考。在这个层面看,字相书法作品与诗歌的相互配合,是现代社会将汉字的初始文明继续向前推进的方向性努力。虽然诗集并非每首诗歌都有相应的字相书法作品图像配图,但是其中部分诗歌精神内核与字相的契合充分彰显了这种跨界的成功,实现了诗歌语言艺术与文字图像之间的绝妙耦合。
二、寄寓日常意象的哲学蕴藉
诗集共有“一念”“虚空”“未来”三部分,像是三首组诗共同以人类闪念的形式,透过现实世界而投射对未来世界的一种想象。思考是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本质属性,而这种思考本身则将人类的视野延展至更加广阔的宇宙。“一念”从佛家思维看,是人类刹那间的思维震颤,而勾起这种震颤的动力多源自生活日常经验的刺激。
日常性是现代诗的一种惯常特性,但就科幻诗的意象与语言风格来看,此类诗歌相当难读。虽然整部现代诗脱离了古典诗歌的雅致与韵律,但其诗作依然相当重视诗歌的比兴传统,且现代日常生活事物往往作为“兴”的器具。手机作为一种现代通讯工具,它与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紧密相连的,甚至和人类的精神生活都严密地捆绑在一起。与以往现代诗人承载情绪的自然意象不同,字相的意象更加现代,符合现代人类生活的阅读环境。
寄寓日常意象是现代诗歌运用熟稔的技法。而“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去哪里”三大问题也是现代诗歌关于人类终极哲学思考的典型主题。对人类自我的确认,从三岁婴儿的镜像寻找到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超我”的灵肉剥离分层,意义追寻本身成为自我确认的过程即结果。人类的自我确认除却本性溯源,往前一步则是与其在宇宙规则中的某种必然性。字相对人类起点问题的拷问内含于其宇宙观与世界观:从人类所居的地球继续溯源,回到“人类没有出现时的地球”,实则是回到了人类来之前的状态。正如宇宙先于人类、先于人类探索发明而存在一般,而人类最终“能做的仍然是依赖科学”。同时,在“造物主”或上帝的溯源上,人类只能是进入一种想象力建构的世界,而人与上帝的关系又沦为人类的自我寻找与确认的过程,正可谓“人是蛔虫的上帝,却永远行走在寻找上帝的路上”(《寻找上帝》)。
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找寻自我、确认自我。而当我们自我追问这个自我确认的问题时,必然陷入一种无解的状态,难以找寻到个人的世界定位。“每当我问‘我’是谁的时候/‘我’都会反问我/是谁叫你问‘我’的/‘我’在我的世界里/我对‘我’却很陌生/而我又在谁的世界里面”(《我的“我”》)同时,作者也对人类“臭皮囊的欲望”有着清醒的自剖意识。从“我的‘我’”到“我的‘无’”,从一种存在于世的茫然到内心历经意念的波澜诱惑而平静地恢复到一种“零、空、无”的人性之初状态。
生死观念是自我认知的终点和起点。字相对人之生命终结“去处”的思考则是通过“狗和猫快要死的时候”的“独自离开”的行为,推断出“生命的终结是宇宙最具尊严的事”(《狗和猫快要死的时候》)。如果说“在尊严的谜团里面/更是隐藏着宇宙生与死的最高秘密”(《狗和猫快要死的时候》)是对人类生死观念的传递,那么“假如伪装是宇宙共有的规则/人类主动暴露自己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印尼苏拉威西海岸有一种章鱼》)则是为人性缺陷所作的假定性推脱罪责。死亡终结的恐惧常常将死亡观念具体化,而在字相看来,“人类对死亡的恐惧/就跟河水永远不知道融入大海以后的感觉一样……只是生命的时间终止在了无边无际的场域/无非死了后生命的味道/由淡变成了咸”(《生命的味道》),是将此种“恐惧”直觉体验化的形象比喻,暗含的豁达生死观是佛家对人之存在的思想体现。
人类的智力和精神世界相较浩瀚的宇宙,既渺小却又广阔无垠。人类精神的终极去处在一定层面看也是现代文明科技永远无法企及的。人类最终走向的“虚空”之境,既是其“出发地又是归属地/犹如无极和太极”,而“它也许远在宇宙之外/即使是再过千年/人类的航天器也无法到达”(《远,刹那》)。
三、连接宇宙亲疏的未来幻境
人类作为有着独立思考能力的物种,他们对自我的寻找与抬头望见星空相承接。地球是承载人类生存的根本,却也是宇宙世界的一粒尘埃。连接人类与宇宙亲疏关系的万千可能性,都源于人类基于现实的知识真理结构认知抑或纯粹地对宇宙星河的一种无边际想象。探索宇宙奥秘是一代代人类前仆后继的追求与使命。尽管人文学科无法像自然科学那般保持对宇宙现象的理性呈现,但是科幻作家所爆发的惊人想象力和预言能力,借助语言文字为我们揭开了关于宇宙的神秘面纱。作为地球上蝼蚁一般的人类,诗人的人生哲学思考尤其深刻。
“星星世界遍诸天,不计三千与大千。倘亦乘槎中有客,回头望我地球圆”〔黄遵宪《海行杂感(其六)》〕是一种包含佛教思想的宇宙观。字相在诗作中所传达的宇宙观既有西方现代哲学意味,又有佛道思想的蕴藉。“窥一眼”是字相对人类与宇宙关联的恰如其分的表达。在茫茫宇宙,万千星河闪烁的时刻,人类的“一瞥”或“凝视”是单薄且必要的。现代物质文明在很大程度上会挤压人类的精神生活空间。然而在字相作品中却会爆发出与现代科技文明相适配的同源性思考,这与其所关注的多是意象表达有关。
字相对“虚空”的“一窥”是对现代科幻诗的“一探”,他尝试着触摸到了人类与宇宙间一片混沌且意义深远的亲疏牵连,却也为这一题材的诗意表达留足了创造空间。他对“造物主”、宇宙星体等事物的思考都像是开启了一种路径,而其中具体的富矿资源必将如春笋般蓄势待发。他对宇宙规则的思考既有道家思想的支撑,得出“宇宙从‘无’到‘无’”的结论,也有从相对论理论出发的“长度为零/也是佛的空处/道的无处/无量智慧在此生起”(《相对论》),将科学理性与释道智慧相融合的阐释,而这种终极思考本身便是科学理性的常规宿命。
人类对自我的寻找不会停止,对宇宙万物的思考不会停止,正如诗集中,字相对人类的“无”“我”“空”,对宇宙的星体、地球、规则、造物主的“窥探”,充满了诡辩色彩的反复甚至是自我驳论。这部余味无穷的诗集对于宇宙与人类亲疏的思考,必然会引发更多关于人类与宇宙的想象与反思,而这正是这部现代科幻诗集的先锋性和生长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