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花园
记忆中,它一直被人唤作“公花园”,一处必须体面地赏玩的风雅之地,那种心情丝毫不逊于今日去大剧院欣赏古典歌剧。彼时,我们还没有多少城市经验,少时乘车上城,能够事后稍作停留的,唯有此地。直到日暮时分,带着些许疲惫与兴奋,回到乡里,与左邻右舍言及,今天又去了一趟“公花园”,已有几分炫耀了。尽管也是河水、石桥、花草、树木,却全然不是乡间野趣,而是精心布置、修葺过的,总有些异样,于少时的我而言,或许是一种远离熟人的陌生感,一份走进久远历史的孤寂,一点读古文时的淡与涩。一墙之隔的喧嚷,犹在耳畔,而我已经躲在树荫之下,与忽远忽近的光影凝于一处了。日后读到一句古诗,便是那样的观感:
“日午独觉无馀声,
山童隔竹敲茶臼。”
记得里面有几棵很大的银杏树,深秋的时候,叶落纷披,让人想起波德莱尔所言的“金色黄昏”,我曾在树下见过一只很大的鬼脸天蛾,它落在树下的水洼里,垂死挣扎,背上的那张脸,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反正不是恶形恶相。还有几座曲曲折折的桥,间以亭、台、楼、榭,非常适宜简笔画,在日午将尽的时候,走过阴暗、粗糙的台阶,总有一处僻静之地,供人休憩,而在雨天,雾气中的那些桥仿佛没有尽头。也曾在那里摘过几个石榴,不甜,丢弃在草丛里。
这些记忆中的细节,其实并不多,因为大多数时候,去“公花园”总在父亲带我看病之后。有一段时间,总是咳嗽,后来慢慢好起来,去“公花园”的次数也就少了。
今年夏天,陪女儿在东坡先生买田的地方逗留了几日,说来奇怪,那些山水草木,总是唤起少时与父亲在“公花园”散步的联想,可能是无人时分的空寂,卉木萋萋,偶尔传来几点鸟鸣,让人忽起莼鲈之思;也可能是客居城市久了,忽然来到似曾相识的旧地,有些话近在咫尺,却说不出口,眼前的一切被那些不可见之物瞬间覆盖了。
我记得最后一次与父亲在那里散步,是高考结束的夜晚,第二天早上就要回乡了。父亲骑车带我,先到亲戚家吃了晚饭,然后到“公花园”散步。因为考试失利,没有从前的游兴。后来读到罗伯特·瓦尔泽的诗集《月亮是夜晚的伤口》,总是想起在“公花园”的那个夜晚。我们沿着中心的湖泊,走得很慢,安静极了,几乎感觉不到擦肩而过的行人。如果没有重重的心事,倒不失为一个良夜。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但似乎分明听见每一句话、每一个词。走到凉亭的时候,我们立了一立,夏虫的鸣叫,忽而非常刺耳,像有一些小兽藏在草丛中,不知在鼓噪什么。我们并未坐下,似乎不能坐下似的。不远处传来手风琴的练习声,有种像道别般的静默将晚风溢满。身旁的荷花开了,似乎可以觉察到暗处隐隐的流水,里面藏着一只安静的月亮。
“我的生命在这里
消融于强烈的渴望中。”(瓦尔泽)
前几年,因为父亲生病,去了几趟城里,也曾想过去“公花园”走一走,但看着病床上那具枯瘦的肉体,终于作罢。忽然想到,身体原本是我们的私家园林,然而一旦生病,插满管子,便似乎是公共的了,疾病因而具有隐喻的意义。这正好与“公花园”相反,当它由私而公,它不仅是可以感知的自然空间,同时也成为无数人想象、虚构乃至具有象征意味的地方。
父亲出院的那天,我独自带女儿去了趟“公花园”,距离最末一次去,已经二十多年了。
那天下着小雨,游人寥寥,我们沿着步道走着,似乎想要辨认什么。银杏叶黄了,落在雨水里,像柔软的竖琴。小姑娘把脑门贴在窗玻璃上,好奇地向里面张望,她的鼻子被压扁了,甚至连嘴唇都贴在玻璃上,呼出玫瑰色的热气。那里有一面鼓,还有几件旧戏服,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湖边,风吹着像帽子一样的白色水泡,一遍遍在翠绿的岸边碎裂,幸好太阳被云层遮住了,幽暗的水面如绸缎一样铺开,滑向远方的草丛,直到连成一片。我赶紧拍了几张照片,而这转瞬即逝的一刻已经成为过去。
雨大了起来,仿佛鼓声擂动,嘈嘈切切,一声声,像在点兵似的,仿佛有什么在胸腔里回荡。我想起少时唯有生病,才有机会来此处游冶,既庄重又兴奋。花草树木还是那样的繁盛,鸟鸣像雨水一滴滴落在湿漉漉的地上。时间茫茫,几十年过去,这里的一切都改变了,却似乎什么也没有变。绵绵的细雨,像永恒的素手,像渴望、像初恋、像回家的勇气。未来的某天,她也会想起此时此刻的雨吗?想起父亲曾陪她在此小伫的片刻?我只在屋檐下站了那么一会儿,小姑娘已经一次又一次想甩开我的手,独自奔向远处。待到波息风止,我一松手,她便冲了出去。
你跋涉了很久,其实只在一瞬间,在时间的公共的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