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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9
星期五
当前报纸名称:泰州日报

在村庄

日期: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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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4版:文学       上一篇    下一篇

在村庄

木匠云余于自家大门东墙缝隙间,插一纸风车,穿巷风来,兀自旋转,一团虚影,令人眼花缭乱。云余喜作小器物,陀螺、锅刷、篾编、杌凳、扫帚、衣槌、擀面杖,日常习见物什几乎皆可信手为之。

于此而外,云余尚有磨刀剪之技。每常于天井支起油石,替邻里磨砺。此时的云余极其专注,双手以中指和无名指指肚紧按刀身,食指内曲,腰臂有节奏地摆动。稍后,伸出右手,四指聚拢,蘸起一旁小盆中的清水,滴漾去累积于油石上的砂砾,再度弓身打磨。如此循环往复,经年不绝。在云余哗嗤哗嗤的磨砺声中,刀蚀石薄,流年似水。

倘若磨剪刀,硬质地的油石过后,须得以纹理细腻的磨刀砖再行收拾。云余家有多块九五青砖,历年刀剪磨蹭,砖身已见凹陷。大砖质疏,故磕损尤多,漏洞时现,并非刀砖首选。倒是南墙下一块苔藓暗陈的小青砖,让人眼际一亮。这块砖头,烧炼得略约走形,青幽中泛出金属质地。叩之,其声铮然。此乃村庄大砖街上的老铺砖,当有百年历史。自来水改造时,挖街铺设管道,散失不少。云余家里的这块,或是当时所得。

里人称这种砖块为老火砖,言其老炼。材质坚硬的程度,不在磨石之下。其磨面光滑挺润,无沉渣泛起,作为磨具,当属上乘。然,唯其质地坚挺紧密,开砖初磨时颇伤锋刃。一般人家皆以锈锄钝锹为先,磨去表层的僵硌,至成熟砖,则开镰戗刀,水到渠成。

早先,我们家也有两块这样的刀砖,搁于水井近旁。父亲惯常以之磨刀剪,也打理他的修脚刀。一年的秋季,父亲坐于院子里磨那柄薄如蝉翼的刀片,双手中指紧贴,随着来回晃动,手腕上表面泛黄的老式钟山表,折射出一抹晴光,倏忽即逝。而今,小雪已至,空落的水井旁,再不见父亲磨刀时的肃穆神情,亦不闻那熟悉的哗嗤哗嗤声,如蛩吟盈耳。

晚粳收获在即,初冬的田畴,成天回荡着收割机的轰鸣。此与贾思勰《齐民要术》所记时令亦颇吻合:霜降获之。早刈,米青而不坚;晚刈,零落而损收。稼穑之道,虽则遥隔千载河汉,而其一脉相承的契合,每每令人心折叹服。

整座村庄,几乎收获完毕,惟余陈家田一片田畴,黄澄澄的稻穗、狭长的剑叶,依旧窸窣于微凉的西风中。夕光之下,这片黄灿带给人们的不仅是视觉上的明艳动人,更是心底油然兜升起的仓廪盈裕、时和岁稔。凡俗的烟火、质朴的日常,原来可以这样静美。

散户的田地已然分割殆尽,多由本村机工天石操作。大面积的田地则与天石无涉,盖因已流转于种田大户。此人名唤二祥,北地连云港人氏,我们村五百余亩大田即由其经营。二祥夫妻俩及儿子,一家三口于我们这一带流转种植经年,附近的村庄都有他们承包的土地,达上千亩。他们配有中型农机,并购置了一架无人机,由儿子掌控,用于喷施农药,防病治虫。偶或以之施肥,似不多见。

那日薄暮,和他们一家在陈家田老渡口遇见,谈及种植,二祥亦颇感慨。远离故乡,辛勤劳作,赚一点血汗钱养家糊口真不容易呢。虽说此处农村人性淳朴,不至于因一些琐事牙争齿斗地参商,但龃龉在所难免,漂泊他乡讨生活,必须谨小慎微,夹着尾巴做人。二祥蹲于田埂,语出无奈,看不清他的脸色表情,沮丧或者茫然。暗红的烟头在他的唇间明明灭灭,低劣的烟草气息四下弥漫。其子手握遥控器,无人机在稻田上空嗡嗡地飞,刺鼻的农药味如波而及。

我从一堆黑黝黝的农机旁站起,挥挥手,和二祥一家招呼作别。回返机耕道,抬首间,西方天际已是星光闪烁,遥茫冷凛。这些悬置了亿万年的寒光,虽则遥不可及,却年复一年,予我们以无限警醒。

节在小雪,一宿冷雨,敲窗叩瓦,气温骤降。凌晨,西北风呼啸而至,铅云低垂,水浪翻簇,萧萧芦苇俯仰不已。一些纤细的蒲草,于风中打旋,姿态各异,它们随着风势的倏然起伏,惊扰了十数只苇莺。那些小生灵惊惧地鸣叫着,艰难地扑棱着短翅,一路闪避,寻找新的窝点。只是,风寒气肃,它们真的能够再度拥有一方安乐窝吗?

相较大雪,小雪有薄寒未甚之意。小,颇有微薄之指。即便曰雪,亦非气象学意义上的属指,实乃冬水初涨之喻。此季物候述说极为明了:天地不通,阴阳相隔,闭塞成冬。于斯,人们所感知者,不仅是表象的季候之更替嬗变,亦有心理之寒暑变易,落寞慨然于光阴疾逝。

虽则天寒,然,勤劳的双手永远不会笼于袖中。陈家田一带,新收割后的稻地,齐刷刷的禾茬间,凌乱散落着遗漏的稻穗。那些饱满的晚粳穗头,在晦暗的天色里,竟是那么醒目。三五个系着布兜围袋的老妪,正躬身专注地捡拾着。粗粝的冷风扑打着她们披麻折带皴般的脸颊,发丝扬拂,她们不为所动,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神,偶尔扫视路过的鸟雀行人。和米勒《拾穗者》的明快柔和不同,这是一幅冷色调的画面,它的寒凛冷峻,不仅仅在于这个孟冬灰暗的天宇,更显现于这群劬劳者的紧蹙的眉宇间。捡漏拾遗固是农人的本分,是习惯使然,但于此而外,不便言说的无奈,或有更大的可能性。譬如赡养、鳏寡、低保、空关房、土地流转等等,其宽泛的社会性属指,自是不言而喻。

这些或为生计而拾穗的糙手,对于散粒并不刻意撮捧。略有遗留并非她们的懈怠疏懒,我更愿相信乃是源于她们心底的一丝善念,指尖留情,庶几可为雀鼠度过漫漫严冬,增加一分存活之望。如此,则物无私藏,冬阳亦暖。那些些微的不经意的善举,常常令人回味无穷,心生柔暖。

《礼记·月令》于孟冬之月有此记载:命百官谨盖藏,命司徒循行积聚,无有不敛。将孟冬季节修葺仓廪,务使断漏;收敛禾谷,不至遗落作为对官员政绩之考核,并施以奖惩,治理者的未雨绸缪于斯可见。古籍所述,虽是以生产规律为依据而施政,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其所取,皆为统治者所有,此乃小沟与大河,扫一屋与扫天下之别。尽管有因果逻辑关系,但与多年前一扫数千载之积弊,完全免除农业税之惠政仁治相较,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节气翻转,静对历书,心有所动。

小雪之季,孟冬的村庄早已沉入无边的寂静。本已渐趋衰老的庄子,此刻格外安宁。暮色漫溢开来,间或一声犬吠,一声鸟语呢喃,整座村落更加幽静。

我推开虚掩的门,就近溜达一圈,不禁慨然。曾经的邻居们已如候鸟般迁徙,唯留空落的老宅,消磨于光阴之中。斜对门的麻老队长和正仁,已逝经年,晚辈们别居他处。一把锈蚀的铁锁,隔断了前尘往事。那些曾经热切的问候、鲜活的面容,皆已藏匿于时光深处,不复再现。唯墙角抽出的几茎枯蕨,于寒风里瑟瑟,仿佛絮絮着那些过往陈年。

麻老队长和正仁乃前后邻居,前者人高马大,嗓门宽宏,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每喜手攥一张过期报纸,朗声演绎头条新闻。后者体质单薄,老实本分,与人交往则怯怯近木讷。这两种性格迥异之人,同居一巷,竟成互补,或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平衡吧。正仁罹患恶疾,古稀而殁,令人扼腕。麻老队长高寿九旬,亦可瞑目。子曰:死生有命,斯言不虚。

转至西巷,一户人家窗棂透出橘红光亮,隐闻私语,庶几为这个凄清冬晚增添一丝活力。冷凛之月已在东边人家屋脊窥探,一星相随,不离不弃。我驻足于一堵半人高的院墙处,凝视静观。此乃一处颓圮旧宅,为木匠云余盘弄经年。天井、明间、厢房皆已平整,清理干净碎砖瓦砾,布种施肥,成为不折不扣的园地。春韭秋菘,瓜果豆茄,时蔬不绝。云余沿着墙根还牵引了几趟瓠子,花如敷雪,结实累累,赏心悦目。云余啬皮,菜蔬既多,偶尔大方一回,遍送四邻尝鲜,赢得一片啧赞。

神游思忖间,忽觉眼际一亮,月盘竟已悬上远处的乔木梢头,清寒四溢,星斗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