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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9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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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人看见了它们

日期: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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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4版:文评       上一篇    下一篇

终于有人看见了它们

——陈明干《农具家族》序

□庞余亮

“当稻田里最后一株稻秸割完的时候,农人洗去镰刀上的泥土和草渍,再在雪亮的刀口上抹上厚稠的菜油,细心收藏起来,或挂在某一处墙缝,或搁在床铺下。接下来,镰刀是一场安静的冬眠。”

的确需要休息了,一场冬天的老农具的睡眠。安静的,长舒了一口气的,为疲惫的自己积蓄又一年能量的睡眠,把这一年的汗水和辛苦慢慢反刍的好睡眠。

很多时候,老农具会在它们的睡眠中梦见紧握住过它们的手。

梦见的还有土腥味的汗水,还有对土地的忠诚:“双手劳动,重建家园”的那种绵延了几千年的忠诚。

这是农闲,我们休息,老农具休眠。

……什么时候,我们就把墙缝里的它们,床铺下的它们,给忘记了。

彻彻底底地忘记了。

这年头,我们走得实在太快了,目不暇接的快,忘恩负义的快,快得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在生活。

休眠,变成了遗忘。

我们遗忘得还不够少吗?遗忘了一缕向晨一缕向午一缕向晚的炊烟,遗忘了牛号子,遗忘了春风和初雪,遗忘了奔跑在田埂上的泥脚印。

但还是有人看见了它们,代替始乱终弃的我们,看见了它们,灰尘深处,遗忘深处的它们,写下了替代我们报恩的《农具家族》。

“里下河地区的犁为曲辕犁,上端为弓形的犁辕和犁梢,下端为笔直的犁底。一张犁,由牛轭、犁担、犁索、犁环、犁套、犁箭、犁辕、犁底、犁壁、犁头、犁耳、犁梢、犁棒和犁桩等十多个部件组成。除犁头、犁环、犁套和旱犁的犁耳为铁制外,其余均为木制部件,因而犁也称‘木犁’。”

这么多的名词,都是往土里要生活要食物的名词,都是和疼痛双手的接力的名词,是长在疲惫的双脚上的名词,也是和老父亲和老耕牛多风湿的身体血肉相通的名词。

被我们遗忘掉的名词,还是被有心人陈明干打捞出来了。

130多种农具啊,不止130多种的名词,不止130多种的动词。我翻阅草稿的时候,无数已经完全失踪的记忆被唤醒了过来。当年,精通各种农活的父亲口中的农具名词有了文字版,比如漫概,比如拖概。

很多农具我都见过啊,很多农具我都帮着收拾过啊,有心人陈明干看见了它们,并且代替我们拥抱它们,抚慰它们了,代替我们感谢,并且道歉。

其实,“看见”就是写作的秘密。

陈明干“看见过”养活我们性命的农事。在那样的一本书里,也是有名词的,也是有动词的,也是有人的。但陈明干了不起的,他在《农具家族》里“看见”了老农具的灵魂,老农具也有双手,有嘴巴,耳边有喜悦的风声,亦有疼痛叫唤的老关节。

了不起的陈明干还代替忘恩负义的我们“看见”了命运。

“轭头架在牛的脖颈上,用的力就集中在这一个点上;轭头又是生硬的木材,始终不离开脖颈处那个巴掌大的部位。一开始,轭头的压迫与摩擦,使脖颈处红肿,没几天便鼓起了血泡。六七月,正是农忙季节,耕田、耙田、打场,农活连着干,日夜不停歇,持续的高温又致使破皮后的牛的脖颈处发炎、溃烂,轭头再一压,血肉模糊。当牛停下来吃草,蚊子、苍蝇、牛虻、蜢虫等等,又蜂拥而来,在流血化脓的伤口上紧叮不放。水牛不住气地摇头扇耳,跳起后腿甩动尾巴,以驱赶它们。怎奈何,伤口在脖颈上,牛耳朵再大,牛尾巴再长,也碰不到这些正在啃肉吸血的蚊蝇。水牛的一双大眼下,两行粗长的泪痕在流动。”

——这哪里是在写牛,哪里是在写为了施肥而去捞水草的人们,分明就是写在人间赶路的我们,在人间苦熬的我们!

时光缓慢,农活漫长,耕田的苦,播种的累,收割的艰辛,再到脱粒的兴奋,都是为了活着。

无数种农具,大的,小的,很多外地人都无法知晓的农具,一块土,一根芦苇,一根草,都不能轻易放过,都是为了活着,活下去,活到底。

陈明干还“看见”那照耀老农具的星空。

“用布纱装满石灰粉,放在印框里;将印盖插进印框上端的边槽,拎起把手,就可以盖印了。封印员提着大印,往地上用力一拍,再提起大印时,地面上赫然显现出洁白的、方方正正的‘第四生产队印丰收’的字迹来。”

还有我喜欢的“丈管”那章:人心是把尺,心要放当中。

人群走动,农具晃动,带动的人心和命运的风,显现出来的,是文学的珍贵光芒。

“待一个稻场碾完,农人迫不及待地卸下牛脖颈上的牛轭,摘下牛笼套,让牛吃起了早已准备在场边的青草。水牛默默地吃草,农人无声地叹息,他抚摸着牛脖挂轭处肿胀的部位,再拍拍牛的身子,算是对牛,也算是对自己一种安慰。”

读到这里,我又想到了这个忠诚于土地也忠诚于内心的那个陈明干,在文学领域老老实实耕耘的陈明干,他不也是一头收获苦也收获乐的好耕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