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
治县
□陆素娟
古有“皇权不下乡”之说。县是中央对地方行政的基层单位,是政令实际执行机构。知县是一县的最高行政长官,一县之事,内务繁杂:决讼断辟,劝农赈贫,讨猾除奸,兴养立教,养老、祀神,靡所不及。县官代表皇帝在地方行使职权,是连接朝廷和百姓的桥梁。知县、县令虽处在宋朝官僚体系的神经末梢,他的作为与否却关系着一城百姓生存境况之优劣,关系着大宋江山能否稳固与富足。
北宋天圣年间,范仲淹知事兴化,成为北宋政治的一根“神经末梢”。不足一年,这根神经动了,一下,又一下。朝廷震动,史官念念不忘,百姓中有改范姓以铭记。
兴化,范仲淹作为地方主官治理地方的第一站。
从幕官到主官
范仲淹济世规划实践的第一个关节点,在大中祥符八年(1015)。二十七岁的范仲淹登蔡齐榜,中乙科第九十七名,任广德军司理参军,幕职官,从九品,协助知军,治理刑狱。范仲淹积极入世的作风与知军不作为的“卧治”相左,频频相争,屡屡受阻。他把争执之事“怒书屏风”,知军坐卧不安。他顶压司理刑案,越职自捐劝捐延师办学。面对流内铨考状,知军怀着复杂的心情,还是在范仲淹的考状上写下了评语“治狱廉平”,荐语“优等”。范仲淹升文林郎,权集庆军节度推官。
在集庆四年,节度推官范仲淹干得风生水起,深得知军和通判的倚重,并赢得了两位上官的举状。由选人改京官,一需受荐,二需勘磨。范仲淹有数人举荐,治绩皆优。东风吹来,流内铨敕牒颁下,对升改京官志在必得的范仲淹却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官衔依旧,差遣改为泰州西溪盐仓监。
北宋统治者为防止官员权力做大,不断分化事权,一度官、职、差遣分离,“名与实分”。“官”是确定待遇的标准。“职”指的是文学职名,一般是荣衔。“差遣”则治内外之事,掌握实际事务权利。这样,官员承办内外事也可以不受官品和资历的限制。范仲淹任广德军司理参军时,“司理参军”是本官兼差遣,属于选人官阶的四等七阶,从九品。在集庆军,文林郎是散官阶,兼差集庆军节度推官,仍属于选人官阶。“司理参军”和“节度推官”都是幕职官,其职责在协助地方长官治理地方。只有改为京官、朝官才有可能担任地方主官知县,若是选人,一般在升从事郎之后才能担任县令。县令与知县在事务上无大差别,但地位是低于知县的。没升似降,亦如发配!这对于期望主政一方怀抱鸿鹄之志的范仲淹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淮南路泰州海陵县的西溪镇位于黄海之滨,盛产海盐,盐业贸易繁荣。泰州西溪盐仓监兼理何垛、丁溪、草堰、白驹、刘庄五盐场。范仲淹所领这个差遣属于监当官,事务繁重而地位卑微。此时,进士出身的范仲淹心理落差犹若天渊。他甚至羡慕蚊子:“饱去樱桃重,饥来柳絮轻。但知离此去,不用问前程。”
在考评、考等皆优的前提下,范仲淹从离京城颇近的集庆调至黄海之滨小镇西溪,他的前程无疑被人为阻碍了!早年底层生活的艰辛熔炼了范仲淹的韧性,很快,在挫折中恢复了弹性,他眼中的世界返青了:“阳和不择地,海角亦逢春。”
海边的晴好是短暂的,也是不定的。潮汐涨落,风雨时来。令人忧心的是秋天的海潮最是难测,涨着涨着就泛滥开来,庐舍漂流,盐灶被毁,农田淹没,百姓流离。范仲淹目睹了海潮肆虐,他经历着百姓经历的苦难。唐代修筑的常丰堰年久失修,护障不存,灾害来临,人畜挣扎在死亡线上。盐民逃离的逃离,留下的无所无居,而盐税照征,负担更胜往昔。“哀民生之多艰,忧黎庶之未安”!盐官范仲淹久久伫立海边,终下决心,越职上书,建言修筑捍海堰。
越职、越级、越礼言事是犯禁的,这种逾矩言行在范仲淹仕宦生涯中屡见不鲜:此前,在广德军越职办学,此后,丁忧期间,受聘主持应天书院教务,居丧上万言执政书,等等。这次上书江淮制置发运副使张纶,请他接力上书朝廷修筑捍海堰,更是遭到群僚的非议,厌他多事:一个监当官,以八品上书五品大员,非是本系统,又非本职事,真真是越职越级,想出风头想疯啦!群僚在责难的声音里,隐藏着懒政的心思。在范仲淹的逻辑里,建言修堤当是分内事:盐官管理盐场盐业的生产和盐税的征收,但百姓流离,盐灶毁损,何以产盐纳税?好友规劝过,范仲淹迟疑过,但他还是决定上书。每一次都似最后一次,以勇气、担当和责任为支撑,他交付的是自身的政治前途。“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范仲淹问心无愧!
接到范仲淹的上书后,张纶展开了调研,众僚意见不一。反对者以积潦为由:捍海堰筑成也难以排水,容易出现积潦。张纶认同了范仲淹的建议,随即上书朝廷,垂帘听政的皇太后批准修堤。为便于主持筑堤,张纶还向宋仁宗力荐范仲淹知兴化县事。
一纸建言,终把范仲淹推到了知县任上。
范仲淹知兴化
范仲淹知兴化县事大致在天圣三年(1025)秋至天圣四年(1026)春,不足一年。
北宋官员三年一任,在理想化的任期内,朝廷予以的行政期望是:“一年视规划,二年视成效,三年观大成。”不足一年,能干什么呢?一般的官员大概就在上任与离任的两次交接中消耗了时光。好在范仲淹早有谋思,从佐官到主官,行政能力也水到渠成地增长。这是他改京官后的第一份差遣,也是他作为基层主官第一次全权治理地方。在范仲淹三十七年的仕宦生涯中,有过十多次担任地方知州、知军的履历,兴化无疑是他开始主政一方的“发祥地”。他的治理功绩,散落在兴化的县志中,后人心心念念他在兴化做的三件事:修筑捍海堰、建立学宫、构筑园林。
修筑捍海堰,是范仲淹留在兴化方志中最靓丽的一道风景。天圣三年(1025)秋,在好友泰州军事推官滕宗谅的协助下,范仲淹主持捍海堰的修筑。两人实地考察,问计于民,确定筑堤的初步方案,并在实践中完善。在调研的基础上,进行了较为充分的准备,终于开工。张纶抽调部分泰州厢军为兵工,召集通、泰、楚、海等州四万夫役,奔赴海边。范仲淹和滕宗谅分工协作,全局指挥与施工监理配合默契。他们整日与兵民一起,吃住在工地,甘苦与共。眼看着地基蜿蜒,规划着工程的进度,憧憬着一年半载堤成之后的喜乐图景:灶户忙碌,民田结穗,百姓安居,范仲淹的幸福感油然而生。风云难测,担忧的还是来了。雨雪连旬,潮势汹涌。滕宗谅见势,竭力安抚。夫役仍然奔走,泥泞中死去兵夫二百多人。朝廷负责监察地方的官员,驰奏中央,请求停工,推治原议官员。范仲淹是首倡者,还是主事者,朝廷追究,他不避不辩,直担其责,惟愿海堤能够继续修筑。此时,朝中亦有权力斗争,原就支持筑堤的皇太后不甘,又命曾任海陵宰的胡令仪为淮南转运使,考究工程继续的可行性。胡令仪疾驰而至,考察地情民情,胡公大为慨叹,昔日“春耕秋获,笑歌满野,民多富实”“今蒹葭苍茫,无复遗民,良可哀耶!”胡令仪又与范仲淹深谈,非常赞同范仲淹的续修建议,“乃抗章请必行前议”。出错总得有人承担,胡令仪为范仲淹辩解,张纶也上表主动担责。朝廷的折中是,范仲淹“降差遣”,捍海堰暂时搁置。张纶在胡令仪的支持下,三请复堰,“且请自为郡而图”。皇帝终于准奏。张纶督率兵夫复兴于天圣五年(1027)秋,天圣六年(1028)春完工。一条144里的捍海堰纵贯在黄海海边。捍海堰外挡海潮,内护民田,盐丁、农人渐次回归,农业很快复苏,盐业产量增加。兴化的经济结构因此进一步改变。范仲淹身在他处,闻之欣慰,声称:“余谋之,二公实成之”。胡令仪和张纶因此升职。
后人发现,捍海堰能够完成范仲淹功不可没。首先,针对海岸线东移的情况,测试海潮高潮水位线,沿线打桩,比对常丰堰堤址,确定西移海堤的堤址,以避开潮势。其次,范仲淹针对李承常丰堰“垒土而成”易倒塌的弊端,特别提出“迭石重筑”,石材不够,策略使用,重点地段和外包用石。第三,风急浪大的九龙港一段如何奠基?范仲淹综合前人经验,决定用柳篓、蒲包、草包装土奠基,将九龙港由外向内逐步填塞。第四,捍海堰堤形采取斜坡式,迎水面向前倾斜,不与水争,以消杀潮浪的冲击能量,保证堤身安全。
这些修筑捍海堰的针对性做法凸显了他的致用思想,也为后来治理地方水利建设降低了试错的成本。范仲淹水利建设思想在差遣兴化时第一次转化成民生建设成果。此后在治理苏州时又在水利建设上居功至伟:疏浚五河导入太湖,招募社会闲散人员参加救灾,以工代赈解决就业问题,维护社会稳定。范仲淹的“修围、浚河、置闸”的治水策略普惠众人,也为后世所遵循。
兴化现存方志中并无太多学宫初始建设的记述,范仲淹小传中甚至未提及此一事功。前人不述自有其因由,后人不忘亦有此在的立场。文正书院、文正学校、景范学校,这些教育机构的命名,是兴化人对范仲淹重学兴教贡献的认同和弘扬。一个人开拓了一条文脉。
学宫是兴化历史上的第一所官学。大约天圣四年(1026),学宫在兴化城南建成,其时,捍海堰尚未完工。显然,文教早在他的施政规划内。
兴化是范仲淹教育理想的试验场。广德办学略显仓促,范仲淹对于教育的构想尚未完全成型,他模仿的是旧时的私塾。丁忧期间,范仲淹受南京留守晏殊之邀,主持应天府书院的教务,兼讲“艺文”“易经”。从课程的安排到学生的管理,从教学的内容到考试的方式,范仲淹无不细细规划。这些规划的初始实践是在兴化。范仲淹时常亲临学宫督学,时常督问诸生所读书籍,并详加讨论;他时来课士,教导诸生读书寝食皆有定时,甚至晚间突击检查,早睡必会责问;命题考试,必亲自试文,以便掌握试卷的难易,指导把握教学的深浅。他主张活学活用,学以经世。他与好友胡瑗在教育理想上一度论出共鸣,胡瑗由此而生发了分斋教学思想,“经义”与“治事”并行,必修与选修互补。此法一出,影响天下学校。后来,范仲淹任参知政事,推动庆历兴学,仁宗诏州县立学,振兴太学,改革科举考试,提高策论地位。他提倡经济实学,力图将学校教学、科举取士和经世治国三者统一起来。这些系统的做法显然不是一时之想,从政兴化等地的经历,定然给他提供了思考的基质。
教育不是北宋考评官员的重点,却是萦绕范仲淹内心的一个情结。出身寒微的范仲淹深切体会到教育对个人的塑造之能,对家族命运的改变之功,甚至,教育兴衰与国家兴亡相系。教育是一个慢工程,见效周期长。北宋官员三年一任,即便期满,成效哪会显著!事实上,每次差遣地方不满一任,长则两年,短则几个月,兴学却是他的工作重点之一。此时,县学建设还没有得到朝廷政策上的明确支持,仁宗诏令天下州县设学,还是在庆历三年(1043)参知政事范仲淹的推动下出现的。后来范仲淹每一出任,必先兴学,一路推动了睦州龙山书院、饶州郡学、润州郡学、邓州花洲书院、苏州府学、吴县县学、昆山县学等地的教育建设。在地方官学的建设上,江苏领先全国,兴化领先江苏。这皆出于文官范仲淹的个人努力。他着眼的不是眼前政绩,他对教育有足够的耐心,也有巨大的期许,正如他景祐四年(1037)知饶州办学时所说“二十年后,当有魁天下者”。兴化教育是在学宫建立二百多年后的南宋咸淳年间结出科举硕果,出了第一位文进士时梦珙;五百二十一年后,兴化终于出现了“魁天下者”状元李春芳。后人在统计科举成就时,自然地归结于教育之功,官学发轫当然地思源于范仲淹。
兴化县志范仲淹小传记载的第二件事是建沧浪亭、濯缨亭。在心理的逻辑上,推测其修建于捍海堰暂停之后也不难接受。只有这时,范仲淹才有闲时构筑园林。他此时的心境亦须进一步地坚固,筑亭铭志当是便捷而可行之事。
沧浪亭与濯缨亭建在南溪和沧浪溪交汇的沙咀上,二者一河相隔,构成了“沧浪亭馆”主体。“沧浪亭”在南,“濯缨亭”在北,辅之以门厅、轩厅、客厅、斋馆、轿房、马厩等配套设施,凿砌鱼池,堆垒假山,周围植以幽篁、兰草点缀。水做了它的围墙。文人范仲淹思接孔孟,源续屈原,给两亭命名“沧浪”与“濯缨”。水之清浊亦如世之治乱,“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在这“达”“穷”之变中生出忧患。此后的从政经历表明,精于《易》的范仲淹比屈原更懂得关于“时”的哲学,也更豁达,进退有据,他越职言事,他犯言直谏,遇挫后,他自请外放,但从不放弃初衷。沧浪亭馆初始的功能是“郊迎”驿站,接官、送官,闻名见亭如面授,二亭的建设是范仲淹的自我教育,也是给主政兴化的后来者上的第一堂课:清廉、民本、奋进,应是为政者的基本素养。
若说范仲淹在兴化城建,梅花岭当是又一处。梅花岭在宋代兴化县衙后苑内。兴化地洼,岭为人工堆积,不高,让它高拔的是岭上之亭,亭边之梅,岭南一片修竹也劲节向上。梅之雪压霜欺傲放,竹之千磨万击坚劲,文人们比拟为人之风骨与气节。范公赋诗:“萧条腊后复春前,雪压霜欺未放妍。昨日倚栏枝上看,似留芳意入新年。”梅花呼应了他此时的心情,梅开不开,芳意都在。亭上悬匾,名曰:“存以甘棠”,寓有德政。范仲淹是以德治自励、德政自许的,修筑捍海堰、构筑园林、建立学宫,事事践行其主政兴化的初衷。
范仲淹既是官员又是文人,其知识结构淹博融通,在园林建设中诉诸了他的文化审美与价值取向,他借园林物象表达了坚守节操、宣扬恩德、安治天下、物岁丰成的政治理想。
兴化是范仲淹政治抱负的操练场。虽因修筑捍海堰事故降了差遣,对于时常自警自省的范仲淹来说,“失败乃成功之母”,经验与教训都会转化成他续航的能量。从仕途的终点回望,这是一个不错的起点。兴化亦是范仲淹的福地。
一个人与一个时代
范仲淹知兴化时,北宋已经立国六十五年,政权稳固,经济繁荣,看上去国泰民安,似乎与政治家们的理想叠合。至于表面之下,对于身处基层、时时关注邸报的范仲淹来说,他看到了文官治国政策下的冗官,他看到了募兵制下的冗兵,他看到了冗官冗兵连同给西夏的岁币带来的冗费,他更看到了“三冗”背后的积贫积弱。看多了,想多了,范仲淹忧心忡忡。
赵匡胤“黄袍加身”,把武将的威力发挥到极致。这也成了赵宋皇帝的心头患,难以安枕。削弱、削弱、再削弱,从中央到地方,不断削弱各个机构和官员的权力,是宋初皇帝们的看家功夫。不断分化事权和制衡的过度张扬,致使北宋机构叠加,官员行政束手缩脚,行政效能低下。安全起见,官员们大多谨守成规,奉行萧规曹随之道。为防范地方势力膨胀,地方不常设正官,多以京朝官差遣的方式进行治理。这种临时性和三年一任甚至两年一任的任期制没有给官员们留下多少发挥才干、施展宏图的时间,官、职、差遣的分离在空间上分割压缩了官员们的行政余地。制度性的缺陷也搅扰了他们的初心,许多官员难以沉浸下来专心治理地方,浮躁、敷衍、得过且过,怠政、懒政成为并不少见的政治生态。有人搬出道家的无为而治思想平衡内心的负罪感,美其名曰“卧治”。给“懒政”做了一个包装,官员们受之坦然,“卧治”之风盛行一时。处在这样的政治场域中,忧乐天下的范仲淹痛心疾首。这也激发了他的锐意改革之心,在后来的庆历新政中,他冒天下之大不韪,把改革吏治作为中心,期救时弊。
范仲淹打破了“卧治”占领的政治场域,并形成了新的占领。在不足一年的时间内,范仲淹积极治理兴化,筑堤、办学、建设城市,在满眼的不作为中,他的作为“鹤立鸡群”夺人眼球。他倡议修筑捍海堰,把积极作为的官员吸引进来,张纶来了,胡令仪来了,滕宗谅来了,他们凝聚成一股合力,让有为吞噬无为,让光照亮北宋的天空。“积极作为”就是范仲淹为北宋解忧配制的良药。
范仲淹自成场域。敢言、敢为、勇于任事、忧乐天下,这些品质凝铸了一个魔力金身,成为一个标杆。从兴化出发,他的身边聚集了一批又一批这样的人,他们相互取暖,互为对方发光添能,积聚下来,就有了穿透时代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