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内儒宗王心斋 □严勇
在明代，泰州安丰场，也就是今天的东台市安丰镇，王艮的家乡就在这里。500多年前，东南一带崇尚“家有王氏之书，人传安丰之学”。“王氏”就是指哲学家、泰州学派的创始人王艮，“安丰”则是指安丰古镇。王艮代表盐民说话，悲悯盐民疾苦，回乡兴办教育，成为站在盐运河畔最伟岸的身影之一。明朝政治家、教育家、理学家耿定向评价说：“谓先生海内儒宗，不止一方之贤。”给予了王艮极大的赞誉与较高的评价。
盐丁出生
弃商从儒
明成化十九年（1483）7月20日，王艮出生在一个盐民家庭。王艮（1483—1541年），字汝止，号心斋。7岁时，王艮就读于乡里私塾。11岁时，因家境贫寒而辍学。之后，一直跟着父亲，从事着晒盐、煮盐的工作。少年时的王艮，朝夕与盐民相处，深深体会到盐丁的艰辛。19岁那年，王艮走上了贩卖私盐的道路。迅速积聚的财富，并没能让王艮淹没在个人享乐的道路上。他曾学做了一段时间的医生，来帮助盐民治疗身体上的疾病。但是，王艮觉得，盐民心理的疾病更需要治疗，那是不读书产生的愚昧之病。他们每日劳作，不知生活为何物，更不知这世界有多大，人生还有哪些更有意义的事情可以去做。
一次，他路过山东曲阜，拜谒孔子后，仰慕不已，立志要做孔子一样的大教育家。他颇为自负地说：“孔子是人，我亦是人”。此后，27岁的王艮，正式弃商、弃医转而专心读书育人。他要让小时候跟他一样读不起书的孩子，都有书读，知晓古今，成为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教育盐民的大计，在王艮心中扎下了根。要办好教育，自己得有学问才行。王艮开始矢志于治学，广泛阅读儒家经典，虚心向人请教。他发现，孔子的教育其实是不平等的，他的三千弟子里面，落魄贵族的多，真正农民的孩子少。这让王艮觉得，孔子的教育思想有一定的阶层局限性。
拜师阳明
回乡授徒
38岁时，王艮离开了家乡，四处游学。当他听说王阳明很有学问，就穿着自制的五常冠、深衣前去拜访，递诗求见：孤陋愚蒙住海滨，依书践履自家新。谁知日日加新力，不觉腔中浑似春。（其一）闻得坤方布此春，告违艮地乞斯真。归仁不惮三千里，立志惟希一等人。去取专心循上帝，从违有命任诸君。磋磨第愧无胚朴，请教空空一鄙民。（其二）一见到王阳明，自以为满腹经纶的王艮并没有放下自己的身段，而是频频向这位哲学大师发问：“衣冠之辩”“君子思不出其位”“何为良知”。交手三回，互有胜负。但王阳明的睿智，是王艮所未见过的。王艮很快拜服在王阳明的门下，并改名王艮，认真跟在王阳明后面潜心学习了8年，贯通了“心”与“良知”的学说。他相信自己的“心”大同于天下。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万物一体，宇宙在我。”当时，巡抚刘节、巡按吴悌首先向朝廷上书推荐他出来做官，他始终不从。这期间，他曾在南京、北京、泰州安定书院做过短暂的讲学。王阳明去世后，许多弟子纷纷回到故里，开课讲学。
王艮，也在47岁时，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安丰老家，开门授徒。嘉靖十五年（1536），明御史洪坦建东淘精舍，穿堂三进，讲堂名“勉仁堂”。由于，王艮在王阳明的徒弟之中，名声最大，所以从全国各地赶过来学习的人很多。
王艮，开门授课，与一般老师不同。他不收一分钱学费，而且还管吃管住。在他的眼中，学生没有贵贱之分，只要肯认真学习，他都会接受，进一步实现了孔子的有教无类的思想。这些福利，惠及了许多盐民家的孩子，对培养本地有学之士，促进泰州文化兴盛，打下了前所未有的哲学基础。哲学，可以引领一个地方的文化方向，改变一群人的陈旧思想，从而掀起一股用艺术践行思想的浪潮。这浪潮席卷了江淮大地读书人的心胸。他让一个地方的文化，找到了心灵的归宿。
王艮的思想，非常超前，他提出了最有名的理论即：百姓日用即道；满街都是圣人。孔孟以来的哲学家，有意将学问做得高深莫测，让普通民众望而却步。王艮的心学，却比较重视实践而轻儒家理论著作，“讲说经书，多发明自得”，不主张死读书。“即事是学，即事是道”，他认为，老百姓每天的吃喝拉撒就是大道理，大街上的每一个人经过学习都可以成为像孔子那样的人。此话一出，人们无不拍手称赞，千百年来，终于有一位哲学家，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讲话。主张“仁人君子，比屋可封”，重视个体生命，内圣外王，而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破除等级制度，追求平等，成为王艮思想中的精髓。他还主张“先德行而后文艺”，“乐是学，学是乐”。从此，王艮再也没有离开过家乡，一直讲到58岁去世，成为泰州学派的创始人。
海内响应
成为显学
钱穆在其著作《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指出：“守仁的良知学，本来可说是一种社会大众的哲学。但真落到社会大众的手里，自然和在士大夫阶层中不同。但从这一点上讲，我们却该认泰州一派为王学唯一的真传。”
王艮培养了大批弟子及再传弟子，诸如王襞、王栋、徐樾、韩贞、颜钧、赵贞吉、罗汝芳、何心隐、李贽、汤显祖、袁宏道、徐光启等近500人，前后绵延100多年。
王艮为何要给儿子取名王襞呢？襞，为衣服的褶子，王艮是希望儿子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传承发展他的泰州学派。王襞（1515—1587）九岁就随父游学于王守仁门下，最终不负众望，继承父业，学成后主讲泰州崇儒祠，“海内响应者，恍若心斋在焉”。一生不事举子业，继承发展其父思想。王栋，是王艮族弟。他师事王艮，“一庵为心斋族弟，躬行实践得家学之”。曾主讲泰州安定书院。徐樾，字子直，进士出身。曾三次拜在王艮门下。徐樾在继承“心”学上，领悟得最深，王艮授之以“大成之学”。后在云南布政使任上，中土司诈降计，战死在沅江城下。死后葬在王艮墓侧。这些弟子进一步将泰州学派发扬光大，成为晚明显学。
王艮讲学时期，可视为泰州学派的形成与发展时期，其子王襞及其弟子讲学时期为泰州学派兴盛期，而发展到鼎盛时期，则要到李贽这一代弟子。
明代嘉靖二十年（1541）一月二日，王艮在家乡安丰去世，葬下灶村。家乡各地纷纷进行纪念活动，东淘精舍被改作王氏宗祠。嘉靖四十四年（1565），特建名为“吴陵书院”的祠堂，专为祭祀王艮。泰州于明万历四年（1576）建崇儒祠，祀王艮。姜堰于明万历三年（1575），建王氏宗祠，祀王艮。现今，在安丰镇公园内辟“心斋园”，重建王艮、王襞父子墓于其园内。
王艮说：孔子为万世帝王之师，而自己恳切地把为天下之师作为自己的责任。以立身自守为关键，明德务本为要旨。自我反省，安贫乐道，自强不息，进而使万物依己，天下归仁。这是王艮最高的理想，并为之奋斗了一生。至今，安丰老街照壁上仍刻着王艮定下来的“淮扬乡约”，要求乡人用“以善立人”的准则来规范自己的行为。
“天下一个，万物一体”。王艮总是以看待天地万物的态度来看待自己，而以看待自己的态度去看待天地万物，呼吸动静，疾病痛痒，无不息息相关。王艮是“一体之心”，真是了不起啊！
泰州学派
文化高地
王艮，作为泰州盐运河畔走出去的伟大的平民哲学家，其开创的泰州学派，也成为盐运河畔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王艮作为一位泰州安丰场的盐民，注定了他的目光与别的哲学家不一样。他的一切出发点都是围绕着盐民的日常生活和新兴市民阶层的要求，这使得他和他开创的泰州学派的哲学底色更为亲民，更加接地气，更具有早期资本主义启蒙性质。
王艮不是无师自通、横空立派的。他是经过刻苦研习儒家经典，走进盐民之中宣讲，走出故乡师从王守仁，苦学八年，才逐渐开创出泰州学派这一新的哲学流派。纵观王艮及其弟子著作，可以清晰看到他们对哪些先贤哲学思想的借鉴与发挥，从而厘清泰州学派思想的精髓所在。
师承守仁
淮南格物
王艮人生最直接也是最为重要的一步，当是师承王守仁。王守仁（1472—1529），幼名云，字伯安，浙江余姚人，因曾筑室于会稽山阳明洞，自号阳明子，世称阳明先生，亦称王阳明。王守仁是当时最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军事家和哲学家，陆王心学的集大成者，精通儒家、道家、佛家。王守仁主张“良知说”，讲究以顿悟的方法作道德修养，不同于朱熹主张循序渐进、拘泥儒家章句之学。王艮，27岁才开始治学，对于顿悟很迫切，特别不喜欢儒家章句之学，因而王守仁的学说对他很有吸引力。王艮是带着自己的“格物说”，前去与王守仁争辩的，后来发现自己的学说与王的学说有相似的地方，且需要进一步完善，于是才留下潜心学习王的“良知说”。最终，他用王阳明的“良知说”来充实和完善自己的“格物说”，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淮南格物说”。
取法孔子
教育至善
对于孔子思想的吸收。一、有教无类。孔子在《论语·卫灵公》说：子曰：“有教无类。”最早提出了这个说法。孔子以前，“学在官府”。孔子私下办教育，在一定程度上接纳了落魄的贵族，但并不是说农民的孩子都可以来学习。孔子的有教无类更多意思是说，人，原本是“有类”的。比如有的智，有的愚；有的孝顺，有的不肖。但通过教育，却可以消除这些差别。而王艮倡导的有教无类则更多指不因贫富、贵贱、智愚、善恶等原因把一些人排除在教育对象之外。真正做到了没有等级制度的平等教育。然而，女子依然不在教育之列，这也是王艮有教无类的局限性。直到近现代，女子可以上学，才真正做到了有教无类。
二，孔子对于“止至善”，只是达到“明德”“亲民”。王艮认为，“格物即是止至善”。“止至善”，就是要区别事物的本与末。“格物”的“物”，也有本末。为了治“末”，先要立“本”。“本乱而末治者否矣。本乱末治，末愈乱也”。立吾身，以为天下国家之本。王艮和他的泰州学派进一步丰富了“止至善”的内涵。
取法诸家
安身日用
对于孟子思想的吸收。孟子提出“守身为大”思想，王艮和泰州学派坚持此说，认为“身与道”才是世界本源。《诗·大雅·烝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懈，以事一人。”第一次提出明哲保身的观点。子思在《中庸》第二十七章，“是故居上不骄，为下不倍。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具体了“明哲保身”的内容。王艮和泰州学派继承并进一步阐述明哲保身的意义：“不知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天下国家？”无“身”也就无所谓“道”。“身与道，原是一件”，“须道尊身尊，才是至善”。“道尊”与“身尊”，才是“止至善”核心内容。总之，安身立命，可以看作是王艮和泰州学派的一个重要理论。
对于程、朱一派的改革。北宋程颢、程颐和南宋朱熹创立新儒学，传承于子思、孟子一派的心性儒学，“天理”取代“天命”。主张“灭人欲，存天理”。后来，陆九渊提出“心即理”的心学思想，与理学对立。王守仁主张心学，创立“致良知”说。王艮在此基础上，将心学思想发挥到极致。他提出了“百姓日用即道”，“满街都是圣人”的心学新思想，将受众扩大到贩夫、走卒、盐民、村夫。这样，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学习为贤为圣。这是泰州学派最突出的地方。
太谷学派
发扬王学
值得一提的是新泰州学派。新泰州学派，即指周太谷创立的太谷学派。
周太谷，安徽石埭人，原名周毅，字星垣，号太谷，又号崆峒子。周太谷主要生活在道光年间，生于地主家庭，父母去世后，将田产悉数分出，四处讲学。与王艮一样，学生不分贵贱，受众很多。后归老仪征，葬于龙山。培养了张积中、李光炘、陈一泉、韩仰瑜、汪竹海等一大批优秀弟子。李光炘，太谷学派南宗领袖，讲学于江浙一带。“黄崖教案”发生后，他主动采取对策应对，使太谷学派渡过危机，并发扬光大。李光炘去世后，其弟子黄葆年等人，又组织苏州讲学。黄葆年去世后，其弟子李泰阶、黄寿朋继续讲学，直到抗战爆发才停止。
太谷学派主要解决心学中关于“命尽之日，如何久存人心”的问题。太谷学说的主要观点有四点：“天之赋我曰命，父母赋我曰身，合德曰性。性也者，诚，身之大本也”“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继承和强调泰州学派关于“安身”的重要性；“发圣贤所未发，释先儒所未释”继承王艮不迷信儒家经典章句之学，要在实践中寻求真理；“希贤、希圣、希天”“立德、立功、立言”通过这样的方法来久存于人心，进一步发展了王艮的心学；“富而后教，以养民为本。”也是从王艮的有教无类的思想中，具体落实到行动上来。
泰州学派，作为一个哲学流派，广泛吸收前人理论。最主要的当然还是吸收了其师王阳明的“良知说”。“良知”以外，别无他物。跟老子“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的发展变化的观点一样，王艮也是这样去看待万物。他在《易》中说，“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万事万物都有其自身发展规律，要顺应自然。王艮和泰州学派一个难能可贵的地方，就是接受了老子道法自然的辩证思想，使其哲学更具深层意蕴。泰州学派弟子众多，影响深远，其倡导的“主体意识”“个体意识的觉醒”，让哲学走向民间，成为晚明最民主最清新的一股风，吹彻了淮南大地。该学派著作有《王心斋先生全集》《王东崖遗集》《韩乐吾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