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心、不甘心与下决心的雕刻式写作
——读祁智《方一禾，快跑》
□谈凤霞
祁智是一位勤奋且有耐力的“长跑”作家，在儿童文学创作领域涉猎广阔，而且不断开疆辟土，无论是写实类的小说，还是幻想类的童话、抒情类的诗歌、散文，都有引人瞩目的成果。其中成就尤为卓越的当属小说，《芝麻开门》《小水的除夕》《沿线》《羊在天堂》《二宝驾到》等以生动多样的笔法展现当下都市儿童生活气象或乡土少年成长气度。他的最新长篇儿童小说《方一禾，快跑》是又一部突破自己、别开生面的力作，行文结实，笔致醇厚，情意饱满，感人至深。
看到书名“方一禾，快跑”，立即跑出来一个问题：是谁在为方一禾喊加油？待进入这部小说，答案逐渐清晰地浮现：是男孩方一禾在为自己鼓劲！他的奔跑只有一个目的：为一个需要他奔跑的妈妈，而且他决心要为妈妈跑一辈子！我们只要打开了这个故事，就会欲罢不能地紧跟着小主人公一路奔跑，他紧锣密鼓的脚步让人不敢懈怠，而他深藏不露的情感则让人牵肠挂肚，甚至泪落连连。这是一部值得细读、也经得起细读和反复品读的好作品。
一
这部小说动人心弦，首先是因为书中“跑”出了一个让人心疼万分又心生敬意的孩子方一禾。祁智是个长跑健将，但他写这部小说不是为了塑造一个克服困难而一举成功的体育健儿模范，而是悉心讲述一个为亲情与责任而心甘情愿辛苦奔走的男孩形象——他在困境中迅速成长，主动地独当一面，以稚嫩柔弱的肩膀撑起一个濒临坍塌的家庭。在小说的“后记”《生命如歌》中，作者讲述了这个形象的原型是他三十年前采访过的一个小女孩，她的经历被转移到了小说中的男孩主人公方一禾的身上。“三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想写一部长篇小说，始终没有动笔，就一个原因：不忍心。”作者的这番自语道出了他对这一童年人生遭际的深切关怀、对承受苦难的孩子的怜爱和尊重。“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份慈爱流淌在小说的字里行间。
小说中满是推门可见、触手可及的毛茸茸的生活，方一禾是从既有“废墟”也有“温床”的现实生活中“长出来”的一个小小男子汉。当爸爸突然去世、长年罹患心脏病的妈妈卧床不起，年仅九岁的方一禾自觉地代替爸爸，承担起照料妈妈的重任。他不辞辛苦地奔跑在家、医院和学校之间，并且努力隐瞒家里发生的变故，尽量不去麻烦别人。这份早熟的懂事和独立，非常难能可贵。小说用密密麻麻的动作细节来“雕刻”这个角色，开篇就让他以充满活力的快节奏的脚步跑进了我们的视野。这些生活场景和动作情形真真切切地闯入读者眼帘，让人应接不暇。祁智强调写小说的一个要义就是写“动词”，动词的大量使用和恰当运用能让小说的动作进展更为迅捷、场景更为鲜明、节奏更为活泼。方一禾为妈妈做饭、喂饭、翻身等各种伺候，都以遍布动词的细节来具体呈现，仿佛是一架摄影机在跟拍特写他的一举一动，彰显他无微不至的牵挂与孝心，他所有的自律和顽强都是来自于对亲人的挚爱与对家庭的责任。同样，作者也以体恤的笔触探入方一禾的心灵，婉曲地写出他隐藏深处的哀伤和重整旗鼓的努力。
这是一个以文字之刀去一点点凿刻出棱角，并以文字之针去雕琢出神气的形象，十分立体生动，可见作者投注的精力和下笔的功力。作者给小主人公起名为“方一禾”，在故事中他还只是一棵小小的禾苗，但是具有这样温善的品格、柔韧的心性、宽广的胸襟和坚强的意志，他必然会成长为一棵挺拔的大树，不仅让自己逐渐壮大、不惧风雨，并且还为他人撑起树冠、遮风挡雨。方一禾形象本身具有丰沛的情感热量和行动能量，光彩熠熠，让人过目难忘。在当下儿童普遍存在心理脆弱、低龄化抑郁问题日益严重的时代，从祁智笔下“嚓、嚓、嚓”地跑出来的方一禾，能以他有目标、有定力、热气腾腾的奔跑姿态感染读者，让孩子们看到该如何面对不幸，如何承受悲伤，如何抵抗重压，如何克服困难，如何朝向亮光，去给自己和他人撑起一片晴朗的天空。
二
小说涉及沉重的话题，毕竟在幼小的年纪失去支撑家庭的至爱亲人，对于孩子几乎是“灭顶之灾”。方一禾的家庭变故无疑带有悲情，但是作者没有在小说中去煽情，而是以非常克制的写法去小心翼翼地触碰人物情感。
作者采用第三人称来讲述，以相对客观的镜头去密集地聚焦人物此时此刻的外在动作和语言，而没有直接采用更便于抒发人物情感的第一人称叙事，以免可能带来过度的情感泛滥。同时，在现在时态的故事进程中，又不断地闪回到过去的回忆。失去了他热爱和崇拜的爸爸，方一禾把悲痛藏在心里，把安慰留给妈妈，把平常样子留给外人。但是，时不时地，生活中点点滴滴都会让他想起爸爸在的那些美好日子。在回忆的片段中，爸爸的形象也逐渐清晰地走了出来，正是他的宽厚、善良、真诚、担当以及对妻儿无私的爱，培育了方一禾的优秀品格和坚强性格。
不断切入的回忆将原本幸福的家庭生活和爸爸走后的改变以插叙的方式逐渐勾连呈现，现实和回忆之间的转换和出入常在方一禾触景生情、睹物思人之时发生，尽管“物是人非事事休”，但作者没有让他“欲语泪先流”。“门口有三双鞋，鞋尖都向外。一家三口，好像随时要出门。”这个细节原本可以勾起无限伤心，但作者只是点到为止。方一禾的爸爸如何离去的过程，在回忆中如草蛇灰线般断断续续地讲述。
作者善于拿捏故事情节进程和人物情绪的分寸，现实与回忆两重时空的转换相当“丝滑”。这些回忆不是生硬的嫁接，而是自然的融合。比如，方一禾参加学校里展示做家务活动的比赛，他老练地空手表演了做西红柿鸡蛋面的厨艺，当一气呵成地做完假想中的面条后，他习惯成自然，情不自禁地喊出一句“妈妈开饭啦”，这一句喊声立即带入爸爸刚去世时妈妈一心求死而方一禾坚守病房、苦劝妈妈吃喝的那个难关。从明朗的现实转向沉重的回忆，截然不同的调性对比带来情绪的极大落差，让人上一秒还在笑，下一秒就开始哭。但令人无比揪心的是，主角方一禾却始终都在竭力控制自己的眼泪，不在妈妈面前哭，不在外人面前哭，一旦被人发现就立即“咬住哭”“咽下去”。作者在写情感时常常是一碰即收，这一谨慎、内敛的笔触虽然没有直截了当地打开情感的闸门、让情感的河流汹涌而下，使读者被裹挟其中，但是这一音乐式的“休止”或绘画式的“留白”却营造了深沉的情感空间，让读者自己去泅泳其中。
尽管故事中涌动着悲伤，但小说整体呈现得很明亮，不仅有方一禾刚强心性的照耀，也有淳厚亲情的流淌，此外还有来自周围人们的关怀笼罩。作者说：“三十年来，我一直有意识地采访学校、家庭、孩子。我获得了更多的故事，也在获取动笔的决心。”他深入生活的采访和收集，给小说带来更多沉甸甸又热乎乎的故事。小区邻居、医院保安、公交车司机、学校老师等，都在默默呵护方一禾的自尊和情感。这一悄然布局的人间温爱，直到小说结尾才揭开谜底：原来他们建立一个信息群，始终在关注方一禾的状况。尤其是学校的多位老师，一个个都不露声色地关照不愿意透露家庭变故、不愿意让人分担忧伤、不愿意麻烦他人的方一禾。方一禾“太正常”的表现，让知情而不能明说的老师们难过不已：“悲伤的是，我们不知道方一禾的悲伤。”老师们悄悄交谈和流泪，以至于被孩子们发现老师们在莫名其妙地“抱头痛哭”。小说中许多地方都用这种颇具“喜感”的方式来以笑写悲，形成情感的张力。
三
这部涉及“苦难”的小说读来并不沉滞，一是因为主人公方一禾为了妈妈要忙碌地“奔跑”，没有时间陷入悲伤的泥淖而举步维艰，即便偶或陷入悲痛的回忆，他也能凭着意志转瞬即抽身而出，顽强地面对现实。二是以其他热热闹闹的校园同伴故事来冲淡悲伤，调节故事气氛。
方一禾害怕同学们谈论爸爸，想要避开，但又总是躲不过。他外表刚强，内心柔软，有时也难免脆弱。同学们不知道方一禾爸爸去世的事情，在和方一禾的交往中不知不觉地给他带来了很多“折磨”。罗小盼高兴地宣布他“终于有爸爸了”，他那常年在非洲经商的爸爸因破产而终于可以回家团聚，罗小盼的高兴劲大大刺激了“再也没爸爸”的方一禾，他的内心刮起了一场因嫉妒而生痛苦的风暴。但方一禾毕竟本性善良和开朗，他经过内心的挣扎，复归于真正出自“同情”的平静和释然。他伸手去接倒下的罗小盼时联想起倒地的爸爸而脱口喊出了“爸爸”，这个称呼让同学们莫名其妙。因为不知情而导致的同学与老师之间的种种误会，构成了故事发展中的多个“笑点”，适时地缓和了关于方一禾的“紧绷”的故事。这些表层的“好笑”暗中联结了内在的“好痛”，将笑点和泪点几乎无缝对接，将幽默与忧伤巧妙地糅合，既丰沛地表现天真活泼的儿童气息，也体现了一种内藏隐情而别有洞天的艺术处理巧思，丰富了故事的调性。
细细品读，会发现书中有很多以生活的朴素面貌出之的深刻意味。方一禾从小就跟着爸爸晨读，在爸爸走后，在他独自为妈妈准备早饭的时候，在他很多次思念的痛苦涌上心头的时候，在给自己打气的时候，他都会背诵爸爸曾经教他的郦道元的《水经注·三峡》。文句对应的正是方一禾为了撑起家庭而辛苦奔波的生活境况，对应其勇于担当也不无悲壮的心境，这段颂辞的多次出现构成了一种回荡的情感音乐，成为其内心的一种鼓点，让他在怀念、悲伤中自我鼓舞和振拔。
另外，小说叙事中冒出的某些“物件”也常成为重要的“意象”并引申开去或与故事暗合，比如数学老师在公开课上做跨学科实验，介绍神奇的莫比乌斯带。方一禾忍不住走了神，在“莫比乌斯带”上跑步“追寻爸爸”而伤心落泪。
这份深长坚固的母子情，在小说的结尾化身为夜晚连结母子俩的一根挂了铃铛的带子，而方一禾把这根带子做成了“双保险”的莫比乌斯带，从而可以安心地踏进梦乡、踏上这根可以双向奔赴和遇见的莫比乌斯带。故事以此收尾，而情意和责任永远都在永无止境的路上，真是神来之笔！
东方文豪泰戈尔认为，教育的终极目的是培养孩子对一丛野菊花怦然心动的情怀。这一诗意表达极好！对应这个目的，文学的任务则是：去发现路边的这丛“野菊花”，并且用文字把“野菊花”的美丽、芬芳、神秘和生命力栩栩如生地传递。“野菊花”不仅指向自然界的生物，也可以是生活中的人物和一切美好的事物。当我们耐心地阅读《方一禾，快跑》的故事，读见方一禾淋漓的汗水与隐忍的泪水，我想我们会对这丛“野菊花”立即怦然心动，感受那真实的气息，体察那蕴藉深厚的劲道，赞赏那喷薄而出的力量，并且因之而深受鼓舞，在难免崎岖的人生道路上也“跟跑”得笃实坚定，在节奏恰当的呼吸之间逐渐神清气爽，在“莫比乌斯带”上跑出可以与一切美好期冀和信念相遇的挚爱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