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橹,1936年出生。著名学者、诗歌评论家,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研究生导师。20世纪80年代以后出版《艾青作品欣赏》《中国现代诗名篇赏析》《叶橹文集》(三卷)、《百年百篇新诗解读》等。曾创作发表《杜鹃啼血与精卫填海》《慈航解读》《昌耀论》,是中国诗歌界最早评论推荐昌耀诗歌的有影响的文章,并荣获了第四届“昌耀诗歌奖·特别荣誉奖”。
生命的沉入与诗思的深邃
□叶橹
有关诗歌的社会作用及其在历史进程中的影响,一直是一个饱受质疑的问题。人们常常用“诗歌有什么用”这样的话题来提问,以致使一些人根本不知如何回答。其实,从实用的角度来要求诗歌,它就没什么用。但是人类的历史又证明,诗歌的存在又是与人类的文明史同在的。甚至还可以说,一个国家的文明程度的重要标志之一,就是看它的诗歌在国际上享有什么样的地位的。
应该肯定的是,诗歌发展的历史过程中,曾经遭受过一些误导而出现过不少的失误,但是真正意义上的诗歌,却是会与人类的历史同在的。一些令人过目难忘和刻骨铭心的诗句,一直是具备良知的人们永远留存在内心深处的精神营养。
诚然,有各种各样不同的诗歌,而且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中出现的诗歌,有时会因为其突出的时代性和现实性而令人难以忘怀。被称为“战鼓诗人”的田间写过一首《假使我们不去打仗》:
假使我们不去打仗,
敌人用刺刀
杀死了我们,
还要用手指着我们的骨头说:
“看,
这就是奴隶!”
在抗日战争的环境下,这无疑是能够充分激发我们斗志的诗。这或许就是它的“有用”之处,但不意味着它可以杀死敌人,而是能够激发起人们的仇恨和斗志。
我之所以举出这样一个特例来说明诗的“有用”,只是想证明一个道理,虽然我们有许多看似“有用”的励志之类的诗,但总体上说,绝大部分的诗歌,其实都是属于“无用”的精神或心态的表现。它们对人们的影响,都是一种潜移默化地渐进式的濡染过程。所以,一个真正的诗歌爱好者和写作者,他必须是经常阅读诗歌的人,而绝不应该只是随心所欲地临时背两句应景式的诗句来卖弄的人。
随着时代和社会的发展,人的精神世界和感情方式都有了巨大的变化,因此我们很自然地会发现,某些曾经被运用过的诗歌表现方式,会因为陈旧而被逐步地淘汰。因此,在经过众多诗人的努力之后,现在的诗歌表现方式,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从根本上说,这是因为人们的精神感受和思维方式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既往的那种所谓的“直抒胸臆”式的抒情方式,渐渐地从诗坛上消失,多年前对诗的“懂与不懂”的争论,就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产生的。
我为什么把此文命名为《生命的沉入与诗思的深邃》?就是因为我要特别强调“沉入”与“深邃”这两个词。虽然每一个人都是一条生命,但是在对待“生命”这个词语的认知和理解上,都是因人而异的。有的人活了一辈子,却未必知道什么是“自觉的生命意识”,他们的生命就是“吃喝拉撒”“生老病死”。真正意义上的诗人,必须是也必定是一个对生命的自觉意识有过深刻思考的人。现代诗人之所以会写出一些所谓“不像诗”的诗,往往是因为他们从对生命的感悟中,进入到一种新的境界,而这种境界对许多人来说,都是非常陌生的。不妨举北岛的一首诗《触电》为例:
我曾和一个无形的人
握手,一声惨叫
我的手被烫伤
留下了烙印
当我和那些有形的人
握手,一声惨叫
它们的手被烫伤
留下了烙印
我不敢再和别人握手
总把手藏在背后
可当我祈祷
上苍,双手合十
一声惨叫
在我的内心深处
留下了烙印
这首诗好像不太为人论及,但我是特别欣赏它的社会现实性的。人与人之间的不能互谅,甚至连自己与自己的内心也充斥着隔阂和矛盾,在他所虚拟的三个场景中被描写得如此简明而深刻。没有复杂的经历和深刻的观察与思考,是无论如何写不出这种诗的。北岛在这首诗中,只是把自己作为一个常人的心态真实地表现出来,但它引起人们的联想却是无限耐人寻味的。
诗人在生活中也是一个普通的人,但是当他进入创作的“高峰体验”,又是必须异于常人的。一个不能进入创作的“高峰体验”的人,是不可能写出真正的好诗的。所谓诗人的独特个性,正是他进入“高峰体验”时的一种精神状态。我们会发现,同一个诗人,在不同的精神状态中写下的诗篇,会呈现出迥异不同的思想倾向。这并不是诗人性格的不统一,恰恰是诗人在不同情境中产生的精神状态的异趣。李白可能是最为典型的诗人之一。他时而“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一派宁静沉思的状态,鲜明而愤怒地表达“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多么地傲骨凛然;他还会洒脱地吟唱:“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如此等等不同的李白,居然还能写出像《蜀道难》那样充满复杂思绪的诗篇。复杂博大的精神境界,是构成一个大诗人的必备条件。反观我们的现当代诗人,能够像李白这样张扬自身个性的人,可谓是望尘莫及了。这或许是因为我们的政治环境对诗人的过于苛求有关的吧。
诗人应该有自己独立的精神追求,独特地对社会现实的观察和思考。这就是我所理解的“生命的沉入”。一个对自身生命价值都缺乏坚守信念的人,怎么可能让读者从他的诗中感受到真诚与执著呢?艾青曾经写过:“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恐怕是被人们提及和引用得最多的现代诗的经典句式了。但是,不知道人们是否注意到了没有,它的这种表达方式,只能是以诗性的方式存在的,才会具有诗美的魅力的。如果有谁在日常的话语中这样来说话,恐怕就会成为笑话了。现在一些人在提倡“口语诗”,艾青的这两句诗无疑是“口语诗”,但它可不是“口语”。诗的语言方式是需要具备一种特质的。这种特质是精神的沉入与凝视之后才能提炼出来的。所以,“口语诗”不能只是“口语”,而必须具备诗性的美和魅力。
当一个诗人在日常的生活中感悟到他生命的存在价值之时,也就是他生命的自觉意识得到发扬的时候。这就是所谓生命的升华。艾青是因为感悟到了对土地爱得深沉之际,才用眼里常含泪水来表现这种“爱”,而不是真的用“常含泪水”来呈现在人们面前,那它不是成了一种十足的矫情了?
所以,无论是写诗还是读诗,我们都不能单纯地从字面上解读一种情境。所谓的“诗思”,就是一种诗性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是不同于一般的理性逻辑思维方式的。它可以是哲思式的理念,也可以是艺术性的夸张,但是无论是何种方式,它必须要经过深邃的考量。因为只有经过深邃的考量之后,才能够在具象中呈现抽象,才能够让读者在感情的阅读中获得理性的启迪。
有一些看似不经意地信手拈来的诗,其实有着非常深邃的意涵。山东的一位老诗人孔孚,现在恐怕知道他的人已经不多了。不妨看他一首极短的《春雷》:
声音有些痛苦,
但很响。
它告诉人们:
雨就在路上。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写下这首短诗的,但我从读到它直到现在,始终感觉到那声音的痛苦,他是怎么听出来的,而那雨的将下未下,他又是如何感知到的?一首不到20个字的短诗,至今仍能令读者遐想不止,这该是一种多么奇异和诗性的玄思。
一些人往往要求诗歌主题鲜明,思想正确,这其实是非常偏离诗性的误解。诗性在很多情况中,恰恰是无解或多解的生命感受。但是这种生命感受可不是表面的现象的复制,而是深入内心的悟性与思考。戴望舒写过一首《烦忧》: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这首从形式上看近似文字游戏的,其实呈现出的恰恰是诗人内心反反复复难以化解的心态。它的隐秘性与模糊性正是诗人的精神状态的具现。
不妨再举一首艾青的《手推车》为例:
在黄河流过的地域 /在无数的枯干了的河底 /手推车 /以唯一的轮子 /发出使阴暗的天穹痉挛的尖音 /穿过寒冷与静寂 /从这一个山脚 /到那一个山脚 /彻响着 /北国人民的悲哀
在冰雪凝冻的日子 /在贫穷的小村与小村之间 /手推车 /以单独的轮子 /刻画在灰黄土层上的深深的辙迹 /穿过广阔与荒漠 /从这一条路 /到那一条路 /交织着 /北国人民的悲哀
如果说戴望舒的诗是表现人的内心的复杂纠结的,那艾青这首诗就是对客观的苦难现实的深刻描绘。但是不知道人们注意到没有,这两首诗都在形式上呈现出一种共同的“呆板”而整齐的语言呈现方式。为什么会如此呢?不妨细想一下,或许会对诗的形式上的思考有所启发。
显然,一个诗人的内心纠结同另一位诗人对苦难现实的描绘,不属于同一层次的社会评价,但就诗的艺术性思维方式而言,却又是各具千秋的。
我在这里不厌其烦地对一些诗进行剖析和比较,其实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希望人们在阅读和欣赏诗歌时,应该具备一种宽容和多元化的心态来对待它。
坦率地说,诗歌其实是一种小众化的艺术,像1958年那种全民皆诗或“小靳庄”时期的诗歌武器化的方式,对诗歌是一种极大的伤害。我们绝对不能重演这种历史。
我深切地知道,将近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的诗坛发生了非常巨大的变化,它也因此而形成了各种不同的杂音和议论纷纷。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一种历史的前进。历史的进程不可能一帆风顺,却一定会在它的进程中陶冶筛选出那些真正经得住历史考验的精品。生活在当代的我们,既要做参与者,也应做旁观者,不必急于下结论,也不可能下结论。就这么风雨兼程地前行啊!
最后,我还想就当下由于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而引起的对诗的一点思考说几句心里话。
坦率地说,像我这样经历了数十年人生,有过刻骨铭心苦难和挫折的人,本应寂静地退出人生舞台了的。只是由于数十年沉迷于对诗美的依恋,至今还偶尔写些有关的文字。可是自从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以后,我突然感到了科学的进步大大超出了我们想象力的范畴。我原来认为科学的发展应该是有益于人类生活的进步和文明化的。而人类之所以需要诗,也是为了丰富精神,提高文明程度的,可是现在却猛然感到,人工智能这种迅猛发展,反而给人类造成了一种不安全感了。我深深知道,像我们这种小人物是无法妄议这一切的。我只是要在这里表达一点,就是这种高科技的发展,或许将最终使诗歌无立足之地。想当年苏轼写的“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这是一种多么富于浪漫色彩的优美诗句。如果在当下,人们还能写出这样的诗吗?我还特别喜欢李商隐的这首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种诗在当下通信工具如此发达的情况下,一个视频就可以完全消灭这类诗性表达了。
写下以上这些类于“疯话”的文字,我也感到自己的可笑和可悲,但是既然我们现在还生活在一个尚且可以“诗性”一下的现实里,我就只好借此机会表达一下自己的杞人之忧罢了。
有关未来,一切皆有可能,如果真的有一天我们这些碳基生物的人类,真的要被硅基生物的机器人所取代,那也不是我们所能够控制得了的。
说得离题万里了,就此打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