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裕先生
1981年秋季开学了,清早我就出发去张郭中学报到。途经理发店便进去理个发。店里有一老一少两位赵师傅,我嫌老赵爱吹牛,便在小赵那里落了座。这时外面又来了位长者,老赵边让座边问候:“老师傅面生,哪里人氏?”“顾庄。”“贵姓高寿?”“免贵姓萧,57岁。”“来张郭有何贵干?”“受聘到张中代课。”张中?我好奇地从镜子里打量起这位新同事:满脸沟壑,两腮凹陷,胡茬直立,但是那双睿智的眼睛似乎能看穿人的五脏六腑。那时农村学校普遍缺编,代课的多数是高考落榜生,像老先生这样高龄还背井离乡代课的比较罕见,其腹内必有隐情。老先生提醒老赵道:“我这胡子剃头师傅都怯惧三分。”老赵自信地笑道:“找对人了,今天让你见见我的刀上功夫。”理完发,萧先生照照镜子,摸摸下巴,付款后,突然抓起老赵的手往自己腮上一蹭,裸露的胡茬根刺得老赵龇牙咧嘴。萧先生平和地看着他道:“手背最敏感。”转身走了。好一个有趣的人。
我到学校遇见消息灵通的王老师,与他聊起了萧先生,才知他叫萧景裕。
开学两天后,工作由忙乱转入正轨。那一天,我与萧先生第一次单独相遇了。他止步,微笑,注视着我,清晰地叫道:黄先生。我一愣,我一小青年哪里领受得起这等敬重?慌忙应了一声走掉了。此后萧先生便逐一与大家从容带姓打招呼,遇到年长的门卫还屈了屈双膝,谦谦有礼,儒雅真诚。什么是修养?我觉得像萧先生这样,对人无贵无贱,无长无少,不卑不亢,言和色夷就是典范。
萧先生性格开朗,乐观健谈,凡有所问,知无不言。我们问:如何管住调皮的学生。萧先生答:学生不是管出来的,是处出来的,我们要学会尊重学生。我接新班,三天内要叫出每个学生的名字,一周内摸清并掌握活跃学生的基本情况。背对学生板书时,要能准确判断谁在走神、讲话、做小动作:“张三,站起来高声讲给大家听;李四,身上长虱子了吗?伸腰扭夹的。”几个回合,讲话的就少了。泛泛批评,甚至张冠李戴批错学生,学生怎能服你?我们又问:如何批评犯错的学生。他举了个例子,我班有位学生迷上了《牡丹之歌》,整天唱“啊,牡丹”。我说:牡丹都被你垩(啊)豁掉了。一句幽默的谐音哏,给人留足体面改过的机会。了解学生,尊重学生是萧先生留给我们的宝贵经验。
学校有位何老师,闲时常在办公室前的走廊上背诵《古文观止》等古代经典诗文。每遇断片,萧先生总能“赶巧路过”,不留痕迹地帮他续上断句,我不知教数学的萧先生脑子里藏了多少古诗文。萧先生谙熟格律,尤擅七绝。每有所感,便记录在用旧试卷反折装订的稿本上。我曾翻阅过,至今还记得其中两首:一首是《思屈原》:三流放逐久沉沦,燕子归来不见春。一缕相思三斗泪,痴迷总是读书人。另一首《观<牧马人>有感》:银幕青光冷画屏,风吹草偃马悲鸣。落荒少女何多泪,滴碎天涯逐客心。逐客的形象里我看到了先生的影子!萧先生的好友,张郭教育界德高望重的何学昌先生去世了,先生的同事弟子皆献挽联,多数套用诸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之类的旧句,了无新意。唯萧先生的挽联自出心裁:“斯文同骨肉,置腹推心,难忘张郭谈天日;如梦长相思,凝眸仰面,遥向东台生晚烟。”情真意切,不落俗套。像萧先生这样才情横溢,文理兼通的老师,我此后再未见过。
萧先生不但在数学、国学方面有很深的造诣,而且对法律、戏剧等诸方面也有广泛的涉猎。那时有部戏剧电影《杜十娘》很叫座,萧先生看后认为杜十娘投江前絮絮叨叨地控诉冗长拖沓,冲淡了悲剧的效果,是一败笔。戏剧艺术受到舞台布景等时空的限制,它的矛盾冲突,相对于小说更为集中尖锐。导致杜十娘投江的所有因素,早已在戏剧情节的发展中作了必要的铺垫。当矛盾发展到最高潮时,突然爆发,戛然而止,才能在观众的心中引起强烈的震撼,既意犹未尽,又回味无穷。像萧先生这样勇于提出独立见解的人还是太少了。
每年放暑假,萧先生必挑着铺盖回顾庄。大家笑着劝他道:暑假后又要挑回来,何必白吃这苦?萧先生说:下学期再聘再说。当年学校给他的代课金高于校长的工资,对于老无所养的人而言,是极具诱惑力的。但萧先生不为所动,坚持一年一聘。校长尊重先生的意愿,年年下聘书开挂桨接先生。有一年,接萧先生的船空着开回来了,此后我再未见过一身傲骨的萧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