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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4
星期三
当前报纸名称:泰州日报

泥罱子

日期: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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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4版:文学       上一篇    下一篇

泥罱子

金黄色的阳光斜斜地洒着,父亲的身影游走在土公路上。父亲肩上的两根竹子,不,准确说是两枝罱篙,是父亲和我亲眼看着篾匠用锯子将两根竹子竹根锯平,用火慢慢烤出竹根下部一段弧形,于是竹子成了罱篙。父亲扛着它们,篙尾晃动着,似乌龙摆尾。面前的竹根,弧形的罱篙一段,是乌龙的头,被父亲用右手揽着,父亲像擒龙的英雄,威武。我没有在意这些,只是听着父亲左手中物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那像是两把佩刀一样的罱耙,又像是两柄钢叉分别嵌在两把铁刃上,被父亲用麻绳穿了,还套着两个铁箍子、一个罱铐,声音就是它们互相碰撞下发出的。我注意听着,生怕漏掉一个音符。光线映射它们时,呈现出不规则的影子,游走在我们身边。它们像什么呢?我使劲想着,始终没有想出来,直到进了我家院子。

“啪嗒”,罱篙从父亲肩头卸下,“叮叮当当”,那让我绞尽脑汁的物件也被父亲扔在地上,我心里一阵轻松,但我知道这是暂时的,因为父亲还会迫不及待组装好泥罱子。罱篙的两个弧形是对称的,从篙尾将罱铐穿进去,要到“弧形”的边缘了,父亲用斧头将两三个木楔子用斧头强行塞进去,直到他的腮帮子鼓出肌肉来才罢休,面前的罱篙像一只巨大的老虎钳子,但我更觉得这是课堂上老师教我们画的简笔画“鱼”。对称的“弧形”是鱼头,罱篙尾就是鱼尾,因为我看到泥罱子就想到了鱼虾。两只铁箍子分别套在两枝篙根底部,又将罱耙分别装进两枝篙根里,用木楔子塞紧,用斧头捶实,完了,父亲用脚踩住罱篙,使劲拽罱耙,牙齿咬得“咯咯”响,也没能把罱耙拽出一点点来,那架势真让人认为,这罱耙安得再紧也会被父亲拽出一点点出来呀。我的思维还停留在刚才的一幕中,父亲已经转身到储藏室拿出新买的罱衣——三角形,两肩缝合,底部开口的“袋子”,上半部分是渔网,下半部分麻丝织成,网眼极细,正如父亲所说,这样的罱衣漏水不漏泥。跟罱衣一起拿出来的还有四根竹片。父亲蹲下身子将竹片两根一组分别穿进罱耙“铁刃”的两头,做成“罱口”,再将罱衣下边用细麻绳穿过“铁刃”及竹片上的几个早就钻好的小孔,紧紧系住。罱衣上方的顶角有绳子,也必须紧紧系在罱铐处。此时,父亲额头上缀满了细密的汗珠子,因为他长长舒了口气,轻松地擦汗时被我看到了。

罱泥要用船。一般两人一组。一个“拿泥船”,移动船,固定船,轻活,多为妇女干;一个罱泥,一罱子泥至少五六十斤重,力气活,多为男劳力干。父亲个子矮小,但他是罱泥的好手。站在船中舱与夹舱之间的船舷上,双手分开罱篙,罱衣张开饥饿的大嘴,送入水中。按到河底了,父亲双手不停张合着罱篙,用力控制着河底的罱耙,稳稳地向前推进,让罱衣里尽可能多进淤泥。船也慢慢前进着,待泥装得差不多了,父亲猛地将罱篙一合,罱耙的口也夹得紧紧的了,再慢慢提起罱衣。出水面,靠船边时,将罱篙支在右大腿上,矮身,用力一撬,罱衣就跃进船中舱。手一抖,“哗啦”,淤泥就倒入船舱,小鱼小虾们在淤泥面上惊慌失措,拼命跃动,母亲小心用戽锨将它们转移到另一边的夹舱里。每一次罱泥,我家就会有一顿“河鲜”大餐。先是吃鱼虾,第二天到船上拾田螺、河蚌,淤泥上面成千上万条它们的行军路线,暴露了它们的行踪。看到一只大河蚌,姐姐会惊喜地大叫一声。但我觉得父亲罱泥的动作更精彩,那是优美的舞蹈。可父亲听了却总是不屑地一笑,算个啥,罱泥好手可是“推如弓,提如松,撬如风,抖见功”,我差得远了。我才不在乎他的谦虚,我只要有鱼虾、河蚌吃就行。

罱泥是为了给庄稼施肥,给瓜果蔬菜施肥。不用泥罱子时,父亲会小心将罱衣洗干净,不带一丝淤泥,不带半根水草。罱篙也洗得清爽,晒几个太阳,晾干了,还要放在狭窄的堂屋心。母亲责怪,父亲就会严肃地说,外面放一个冬天就会坏的,这副泥罱子用得顺手了,怎舍得就这样放在外面呢。母亲气呼呼地说,过年也放在堂屋心吗?父亲的话与他的表情一样僵硬,过年也要放,哪有种田人把农具放在外面的?我把这件事告诉女儿时,她睁大眼睛说,怪不得你把书和笔看得那么重,原来跟爷爷一样啊。我听了,没有笑,只是点了一下头,父亲十六岁就罱泥,那是他艰难的岁月、痛苦的记忆呀。

深秋的夜晚,明晃晃的月亮挂在天空,洒下皎洁的光辉,也增添了无尽的寒意。静悄悄的夜色,整个田野在沉睡中。父亲匆匆赶过来是为了把船撑回去,何况船上还有泥罱子。夜的静谧让父亲急急赶路的心也静下来,他忽然想到了罱泥,想到明天可以有中饭菜了,还可以让这些肥沃的淤泥滋养我家后院的瓜果蔬菜。罱子一张,“啪!”泥罱子下水了,他不停推着罱篙,想着这里的淤泥该多肥沃啊。这小鱼小虾正睡觉呢,就被逮上来了,呵呵,呵呵……一提,一撬,一抖,哗啦!父亲在清朗的月光下,在广阔无垠的田野里、河中间舞蹈,狭窄的船舷是他的舞台,没有人为他喝彩,没有人被他的精彩动作陶醉。他更没有自我欣赏,他心里只有那一船肥沃的淤泥,顺带的鱼虾、河蚌、田螺……不知还会有什么宝贝呢。父亲罱泥曾罱到铜钱、陶罐,收古董的跟他买,他坚决不卖,这些可是他罱泥的见证啊。

那次,我回家,看到路边一个小夹巷子里面有一副泥罱子:生锈的罱耙、铁箍、罱铐,枯色的竹片、罱篙,沾了淤泥、水草的罱衣。女儿感觉新鲜。我用手机拍下来。见到父亲,我说看到了泥罱子,他看了我一眼,似乎心有余悸,迅疾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