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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4
星期三
当前报纸名称:泰州日报

开在心中的豆腐花

日期: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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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4版:文学       上一篇    下一篇

豆腐于我,有着太多的故事。所以直到现在,只要与黄豆相关的食物,我都是百吃不厌。母亲还健在的时候,每次回老家,她都会端上百叶烧肉,肉是五花肉。三成肉,七成百叶。我搛百页的时候,母亲总是静静看着,可能与我一样,都是念想,五味杂陈。

对祖上有深刻印象的,好像只有做豆腐。这都来自我记忆中父亲的絮说。爷爷奶奶在世时做豆腐,做豆腐很辛苦,比打长工好些。可能由于辛苦的原因,爷爷奶奶在父亲不到十岁时就早逝。他参加解放军后,亲历过好多战役,心心念念的是渡江战役。但每说到这,他就拿起绱鞋的小铁锤猛敲鞋底子,因为他乘的船到江心时被炮弹掀翻了,醒来时已经躺在六合县一对老夫妻的地窖里。说来也巧,老两口也是做豆腐的。父亲说他每天喝豆浆才把伤养好。后来父亲终没有延承祖业做豆腐,而是做了鞋匠。个中原因是父亲扛机枪过独木桥,不慎滑下受了伤,身体落下了病根。

父亲去世后,母亲常常盯着家里放米的泥瓮子发呆。而不懂事的我前脚才哭丧,后脚就跟几个表亲捉迷藏,我就喜欢躲在空空的泥瓮子里。母亲因为我躲在泥瓮子里发了火。我被母亲打疼了,哭得昏天瞎地。后来,母亲学会了做豆腐,我也慢慢懂事了。

开始做豆腐时母亲是偷偷摸摸的,用的是自家种的黄豆。母亲的技艺源于父亲。那天母亲安顿我们睡觉后,就去了锅屋里。母亲凌晨才睡下,辗转反侧,嘴里不停地懊恼:怎么就做砸得了呢,我的5斤黄豆呢,砸得的料子猪都不肯吃呢。我虽然听着听着又睡着了,但这几句话几十年来从未忘过。

后来母亲到父亲的远房表亲家学了几天,那家做豆腐的技艺还是我爷爷奶奶教的。回来后,母亲选了个吉日,大早放了爆竹,请支灶的师傅支了个大浆锅灶,逢人便说,做豆腐了,高家的祖业。母亲说这话时,家门口的栾树也开始开花结果了,红红的,挂满了小灯笼,落在路人的身上,满满的喜庆。母亲真争气,以后从来没有做砸过,做出来的豆腐百叶通庄人都交口称赞。母亲很累很苦,但自此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母亲深夜无助的哭泣,只是每天凌晨时,老旧的堂屋门总会吱呀一声,母亲去锅屋开始劳作了。

刚开始时量小,母亲自己拗磨,一手转着磨槺,一手舀着黄豆。晨光熹微,热气腾腾的豆腐百叶就出来了。后来量大了,换成了大石磨,家里就约定俗成地有了分工。大姐二姐负责推磨,母亲仍负责拗磨舀黄豆。磨浆绳吊在屋梁上,大姐二姐换着推,三十斤的黄豆得磨两三个小时。大姐与母亲还负责挑水,三大缸的水每天十几担,来回累积下来足有两三公里,远路无轻担,何况每担还有50斤的水。三姐比我大三岁,每天负责淘黄豆、浸黄豆、卷百叶布。我那时候才11岁,好像除了帮三姐卷卷百叶布外,就是往锅膛里添添豆秆子、棉花秆子,这些秆子烧起来有股香气。印象最深的是冬天,锅膛边暖暖的香香的,我会睡着,还会做梦,梦中有很多美好的事物。

母亲有时也抱怨,“世上三样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前两样我没有体会,但切切实实感受到了磨豆腐的苦。我甚至想过,人不逼到走投无路时不会做豆腐。二十世纪80年代做豆腐不比现在,全靠手工人力。几十年过去了,做豆腐的流程我历历在目,我甚至在微酣时不知轻重地跟朋友“凡尔赛”一下,从黄豆到豆腐百叶我现在都可以亲手做一做。如果母亲在世,如果姐姐们听到,我都无地自容,因为那时候,我最怕做豆腐吃苦。

从秋后收黄豆开始一直到大年三十晚上,“苦”的日子就开始了。黄豆要挑出浆多的,这靠眼力见儿,本地黄豆还可以,外地黄豆以安徽一带的最好。黄豆有了,就开始各项准备工作。拾掇柴火、碱水煮百叶布、清洗缸与豆腐百叶箱。每天的下晚淘浸黄豆,再担几缸水,晚饭过后磨黄豆,十点左右睡觉,凌晨两三点起床。先要把前晚磨好的浆舀到浆布上扯浆,浆架子吱吱呀呀二三十分钟,浆与豆腐渣分离后,开始煮浆。浆开了先挑浆皮子成腐竹,然后母亲会念叨哪个熟人要喝豆浆,把两热水瓶豆浆装满后开始点卤。点卤是个技术活,没个一年半载掌握不到窍门。母亲将盐卤慢慢滴入,同时勺子不停搅拌。记得那时看母亲点卤感觉她就像神笔马良一般,流质豆浆在她手下瞬间凝固了。豆腐脑变成豆腐简单,舀进豆腐箱,压上砖块即可,豆腐嫩老程度全赖砖块重量。做百叶可是技术活,先把豆腐脑用竹篾筢子搅碎,百叶布码好,然后使用固定量的小勺子舀起,先正方向泼下,再反方向泼下,弥合成厚薄均匀的长方形。母亲的手腕稳准快,做出来的百叶又薄又匀称。母亲也有失手的时候,庄上人精得很,买百叶时会嫌好识丑。母亲那时候会自责:怎么会打瞌睡的,怎么会走神的。

我是家里的老小,我结婚后的第二年母亲不做豆腐了,母亲自己说该了手了,事实上60多岁的她也做不动了。做了二十几年的豆腐,庄上人陡然没豆腐吃了,这成了她的心病。后来她劝说嫁在本庄的三姐做豆腐,三姐又断断续续做到现在。

现在正是黄豆收获的季节,我想起了母亲做豆腐的岁月,想起了她艰苦不易的一生。正因为豆腐是黄豆制成的,我从小就关注稼穑。即便后来到了城里,依然喜欢去乡间走走。绿豆开小黄花,扁豆开小红花,蚕豆开淡紫色的花,而黄豆有着洁白的花。在老家圩边岸坎上,到了七八月份,洁白的黄豆花坚韧地开着,在风雨中摇曳,在岁月中坚守。一如母亲的声音和背影,恒久地开放在我的心扉。

开在心中的豆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