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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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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求翰墨歌本心

日期: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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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4版:要闻       上一篇    下一篇

但求翰墨歌本心

——观诗韵越剧《织造府》

□徐健

南京越剧团与曹雪芹、《红楼梦》在历史上就有着不解之缘。41年前为纪念曹雪芹逝世220周年,该团曾以男女合演的形式演出了越剧传奇《秦淮梦》,较早将曹雪芹的艺术形象搬上了国内的戏剧舞台。这部称之为“传奇”的作品,不仅通过写书、搜书、护书等外在情节,叙写了曹雪芹坎坷多舛的命运遭遇,展现了其“知君诗胆昔如铁,堪与刀颖交寒光”(敦诚)的气节与精神,还借助曹雪芹与黎芳青生死相依的爱情,大胆塑造了陪伴在曹雪芹身边、感念“人间难得是同心”的夫人形象。由于历史上关于曹雪芹的史料和记载比较稀缺,所以这次演出没有命名为传统意义上的历史剧,而是称之为“传奇”,可见今人虚构的成分占据了相当大的比重,但尽管情节多为虚构,可曹雪芹的形象还是得到了当时不少评论家的肯定。似乎也就是从这个人物开始,一个愤世嫉俗的、坚守气节、以傲骨“写出胸中磈礧时”(敦敏)的曹雪芹形象,逐渐被戏剧舞台所接纳。此后的创作者在接近、重塑曹雪芹时,都会有意无意地倾向于将其塑造为与现实不妥协、胸中怀揣不平的文人形象。

此次南京市越剧团再次选择曹雪芹与《红楼梦》,面对的文化生态、审美诉求早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创作的难题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如何虚构人物与故事,而是怎样从众多的曹雪芹与《红楼梦》题材作品中,从近些年热度不减的“红楼”题材舞台创作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鲜明的艺术标识与呈现角度,找到属于南京“世界文学之都”的独特的形象属性与价值承载。幸运的是,编剧罗周找到了破解问题之道。在这部散发着浓郁诗意气质的越剧《织造府》中,罗周虽然依旧叙写曹雪芹与《红楼梦》的关系,写《红楼梦》创作过程中遭遇的瓶颈,但是从创作思维和叙事角度看,她却完成了一次比较明显的转向,即由单纯地写曹雪芹的外在命运、命运与写作之间的关系,转到了写“我心中的曹雪芹”、写“我所理解的曹雪芹”,且更为积极主动地将剧作者对于曹雪芹和《红楼梦》的感悟、理解形象化地分享、呈现了出来。可以说,这是众多的曹雪芹和《红楼梦》题材作品中,“剧作者在说话”的意味最为凸显的。而为了较好地实现这一创作意图,罗周选择了一种独特的“答疑解惑”的结构方式,让曹雪芹来一次穿越翰墨的奇旅,让他由从小生长的织造府,这一体现着富贵荣华与世态炎凉的“真实”情境,穿越到自己笔下的作品中,穿越到他所创造的艺术“真实”里,在剧作者、作者、作品主人公身份的重叠交织中,在亦梦亦真、亦实亦虚的“大观园”里,将读者、观众所熟悉的人物、故事进行了全新的建构。确立了这样的“穿越”结构,也就有了罗周自由去书写心目中伟大作家和伟大作品的新“故事”的前提。

以穿越的方式组织情节、架构故事,这在当下的文艺作品中并不新鲜。《织造府》里的“穿越”,用得十分巧妙。“巧”在从“少时宅院”的织造府穿越到了“笔底春秋”的大观园,从自己的家穿越到了笔下人物的生活世界,这实际上就是将自己的身世融入了小说当中;“妙”在穿越之前的曹雪芹正面对创作的困惑,而他在此寻访织造府,实际上也是破解心中的难题:已经完成了前八十回的写作,后面的情节、人物的命运写不写、怎么写、写什么,这是作者创作的“困境”,也是观众期待作品给出的“答案”。剧中的每一场戏,既有来自原著已有的记述,又有着曹雪芹“本人”与贾宝玉“主角”的“改造”痕迹,更始终贯穿着罗周作为“剧作者”身份的介入和参与。这便带来了剧作复调式的观赏效果,让观众在观看和解读这部戏的时候有了更多的回味空间。在穿越中,与其说是“曹雪芹”对自己的作品和人物有了不一样的参悟,不如说是剧作者带着自己的体悟和情感,带着今天观众对《红楼梦》的接受与认知,去重新探寻了一个典型的中国文人的精神和心灵世界。而架起这多重意义空间的桥梁,便是中国人最容易理解的一个“情”字。

在罗周看来,《红楼梦》的最高价值包含在12个字里:“悲悯之心、盛衰之叹、至诚之情。”“情”贯穿着越剧《织造府》的创作始终,“入书”“出书”皆为“情”字,这些都通过剧中重叠交织的人物身份和命运走向得到了形象体现,其中最值得肯定的当属将“情”的开掘与对《红楼梦》前八十回情节的灵活借用相结合。这些来自原著小说中的情节篇章,经过剧作者的情感提炼,出现在了剧中不同的场景里,形成了剧作的“四梁八柱”,既最大限度地做到了忠实于原著,又在尊重原著基础上带来了审美上的新奇感,尤其是她没有按照传统的情节发展时序讲述人物故事,而是沿着情感的递进,在散点式的场面还原与人物塑造上,完成了对盛衰、离合、兴亡、聚散、生死的独特表达,别有一番审美的韵味。比如,第一场,借用了原著第三十三、三十四回的“宝玉挨打”情节并分别表现了薛宝钗、林黛玉两人对贾宝玉的关心,但不同于薛宝钗的“亲送良药入酒盅”,林黛玉只是一个简单的“侧坐抽泣”动作,一句简单的劝慰“你从此可都改了吧”,便将人物的性格和既想关心又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在关心宝玉的内心世界表现得淋漓尽致。第二场,借用了原著第二十三回的林黛玉“葬花”情节,这段戏按说应该是早于第一场戏,但“曹雪芹”却以自言自语式的“颠倒了,颠倒了”,幽默化解了情节上的这一调整,而这种情节上的“间离”,则为接下来“曹雪芹”与林黛玉绕过《西厢》直接解惑《红楼梦》为何不能续写下去埋下了伏笔。此时林黛玉面对的已经不是她眼中的“宝哥哥”,而是创造这些人物的“曹雪芹”。一段《葬花吟》与《红楼梦》中的“聚散”之事不禁产生了内在关联,既展现了“曹雪芹”与林黛玉精神上的共通之处,也从情的角度看聚散离合,留下了是否续写的一个悬念。第三场的“品茗”,主要是贾宝玉与薛宝钗、妙玉的三人戏,这里借用了原著第四十一回的部分情节,妙玉以绿玉斗委婉传递出对宝玉的好感,刻画出一个性格和情感皆含蓄而用情的女性形象,紧接着贾宝玉与薛宝钗之间的“三问”“三答”的情节设计,实际上是“曹雪芹”对薛宝钗形象的一次大胆的设问。“我不信金玉良缘结夫妇”“盼一个相亲相爱的笑相扶”,最终薛宝钗以觉醒者的形象“搬出这大观园”,与其说是“曹雪芹”对薛宝钗情感与个人命运的一次“重新选择”,不如说是剧作者站在今天的视角对这位被情感和环境所困守的女性的一次全新的创造。

“原来情之所至,便是永聚。”这是第五场林黛玉在亡故之前,留给贾宝玉的最后一句话。剧作者跳出了众多红学家对这一情节的种种猜测和解读,回到“至诚之情”本身,给予林黛玉的死以格外的眷顾,不仅让她在贾宝玉的陪伴中走完了人生,给了其一个情真、情满、情美的结局,也以一段生命的终结和极致的情感表达,解开了“曹雪芹”是否续写《红楼梦》的疑惑。“书中事、梦里事,无非亲身事;笔中人、园中人,尽皆心上人。”当“曹雪芹”经历一番了刻骨铭心的盛衰离合再次回到“现实”,他感喟的是自己命运与书中人的相似,不忍的是那些洁净而纤弱的个体遭遇污泞的蹂躏,领悟的是人生与写作的旨归皆为情感的温度与内心的秉持。“但求翰墨歌本心”,这是曹雪芹高洁、率真的人格品质的象征,更是剧作者对曹雪芹人格与文格的一次深情致敬。

如今的戏剧舞台上,视觉化、多媒介、多艺术手段的融合运用正在成为潮流,这在近几年出现的红楼题材作品中表现尤为明显。此次《织造府》的二度呈现,没有过度去追求这种形式的潮流,而是从剧作极致的情感表达出发,努力追求或者达到一种唯美的、空灵的、诗意的审美境界,在极其简约、凝练又极具古典气质的舞台呈现中,创造一个具有审美陌生化的崭新的红楼世界。像在场面的调度上,加入了不少舞剧的表现手法,通过舞蹈化的身姿与造型,形成舞台上流动的人物风景,强化了演出的视觉观感;充分运用了金陵十二钗的形象,从开场的集中亮相,到最后一场曹雪芹在风雪中追寻她们的踪迹,将这组人物出场的能动性与情节的表达有效衔接在了一起;舞美布景典雅精致、错落有序,既突出了剧作的古典气质,又服务于情境的表现与演员的表演,尤其是大量的舞台留白为演员表演提供了光彩而绚烂的创造空间,体现出导演与演员之间的艺术默契。

《织造府》是李晓旭“金陵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三部作品皆由翁国生执导。长期的舞台合作与实践,再加之石小梅、竺小招等优秀表演艺术家的悉心指导,为李晓旭演绎王献之、王徽之、李白、曹雪芹、贾宝玉等跨度比较大的角色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此次她一人饰演两个角色,一个角色是全知全能的“作者”本人,一个是书中塑造的“角色”,一个熟稔着全书的情节走向和人物命运,一个还要将角色的扮演贯穿到底,且这两个人在剧中常常是毫无违和地缠绕在一起。如何把这种跳进又跳出、有我又无我的身份与情感状态形象地呈现给观众,对李晓旭来说无疑是一次考验。为此,创作团队在人物内心世界的开掘和行动的设计上做足了功夫,不去追求外在表演带来的角色差异,而是把这种差异建立在对角色心理和情感的精准拿捏上,让表演入心入情入境。比如第四场,夜宴之后老太太与贾宝玉的隔代交流;第五场,贾宝玉与林黛玉一路行船赏月做最后的诀别;第六场,曹雪芹大雪中跑圆场追寻十二钗,最后深深的一跪。每一场的表演,李晓旭既完成了对曹雪芹、贾宝玉性格层面的塑造,又在情感与灵魂细腻、自由的交替转换中,将不同角色、身份的处境、命运以及家道、时运的感知融入其中,赋予了表演以更多的审美张力与意蕴哲思。

诚然,作为一部刚刚立在舞台上的作品,《织造府》的演出与接受还需要经历一个同观众、同剧种不断磨合的过程,尤其是它极富文学性和诗化色彩的唱词、续写“前所未有的”《红楼梦》的立意,皆需观众有备而来,带着各自的“期待视野”,重新进入“织造府”,与熟悉又陌生的人相逢,为书中人、剧中人探寻命运答案的同时,也找到自己面对人生、面对内心的答案。此外,作为一部舞台上比较常见的古典文人剧,它在诠释经典的过程中体现出的传统与现代、继承与发展、历史与当下之间的碰撞、融通,又赋予了文人剧以迥然不同的文化内涵与精神旨归,不仅实现了对创作者、演出者既有演剧风格的“创造性转化”,也为今天阐释经典、再现经典的舞台实践提供了富有审美创新意味的新可能、新经验。希望该剧在今后的演出中精益求精、日臻成熟,让更多的人感受到越剧艺术的人文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