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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5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泰州日报

二十斤 黄豆

日期: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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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5版:文学       上一篇    下一篇

二十斤

黄豆

□邱步道

母爱是人世间最朴实、最博大、最无私、最深沉的疼爱。我母亲是江苏苏中平原一个目不识丁的农家妇女,一生靠勤劳善良、节衣缩食养育了九个子女,深受乡邻们的尊敬。我在家里所有子女中排行最小,如今虽已进入花甲之年,但一想到前几年离世的母亲常常泪流不止,深感母爱的虔诚与细腻、炽热与永恒。

我的家乡江苏兴化属苏中里下河地区,那里土地低洼、水网密布、河汊纵横,农民勤劳苦干,乡风淳厚朴实,被历代文人墨客誉为“板桥故里、水浒摇篮”。1960年,我出生在离县城30多华里名叫金储的一个小村庄,“村前一望无际的芦苇荡,村后一马平川的水稻田”,是儿时对村庄田园风貌的最初记忆。在我童年的印象中,那时村里几百户人家,十有八九居住的是低矮潮湿的茅草土墼房。每逢雨季,大街小巷一片泥泞,男女老少一年有大半年赤着脚。乡亲们春去秋来农耕不辍,没日没夜在田间忙碌。进入1970年,各家各户虽说免却了饥馑之虞,但农家人碗里油水很少,长年累月不见荤腥,一日三餐全指望田头垎尾种点蔬菜下锅,日子过得非常清苦。母亲是个勤快人,也是个乐天派,她从来没有因为日子过得艰苦而踌躇不前怨天尤人,也没有因为子女多负担重,而发泄情绪打骂孩子。平时,家人就餐,不管厨房里端出什么,她都习惯于让我父亲和孩子们先吃,等到最后剩饭剩汤才轮到自己,凑合着解决。因为有母亲长年勤俭持家、打理生活,我作为贫苦家庭人口众多的老小,度过了一个充满快乐的童年时光。

上世纪70年代后期,我于本村小学毕业后,在母亲的疼爱关怀下,先后进入初高中读书。1977年在邻村初级中学读书时,需步行两三里路,放学后自行回家吃饭。1979年进入高中,就读全公社唯一的中学——海南中学,离家就更远了,步行有十五六里路程。海南中学虽说是以公社名义开办的高中,但实际上是由淘汰农校演变而来,散落在一个小村庄的沿河边上,全公社40多个大队的高中学生,集中入学也只有两个班。

当时,学校条件异常简陋落后,没有统一居住的学生宿舍,来自四邻八村的十五六岁的孩子,全都分散寄居在农民家里。一日三餐一律由男女生自己用铝合金饭盒,将从家里带的大米淘好放到指定位置,再由学校食堂统一用秸秆烧煮,就餐时到伙房前面的空地,各自认领饭盒。至于菜品,经年累月就是一人一勺冬瓜汤或青菜汤,汤面上漂几滴菜油花,饥肠辘辘的同学们蹲在树下,很不情愿地把湿软的饭团往嘴里送,几乎看不到有一丝兴奋的表情。当时这种有饭无菜的生活窘境,在农村随处可见。读高中的男女学生也不例外,原因是大家都是来自农村家庭,生活本来过得紧紧巴巴,加上当时市场没有放开搞活,农副产品供应奇缺紧张。为此,同学们习惯于每周末回家一趟,主要想到家里好歹改善一下伙食,补充一次能量,顺便筹措下一阶段在校生活物资基本保障。这样,每逢周日傍晚,在各村通往学校的路上,同学们前胸贴着一只咸菜罐、后背驮着一口大米袋,成了周末返校时的一道独特风景,成了学生们应对下周学习生活的应有之义与固定动作。

岁月蹉跎,少年读书不言愁。作为当时屈指可数能念高中的农家子弟,我们非常理解父母的不易,把对日常衣食住行的要求降到最低极限。但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因为有母亲的深情牵挂和悉心调理,我的生活状态能够有朝一日得到彻底改观,每顿下饭菜竟然也会实现“颜色革命”。此话怎讲,故事还得从四十多年前说起。1980年春节刚过,广袤的田野里冰封积雪尚未消融,农家人还沉浸在婚宴嫁娶、走亲访友的节日喜庆氛围之中。母亲因思念她从小相依为命唯一健在的妹妹,便在春寒料峭中走出家门,独自步行二十多里乡村土路,去串门看望我的小姨妈。我小姨父当时担任生产队长,兄弟们均在大队做干部,家中子女年轻力壮,挣工分的人多,因此日子比我们家过得宽松许多。因为我外公、外婆走得早,由盛而衰的娘家又没有个舅舅,所以只要姊妹俩碰到一块,激动兴奋之余总有聊不完的话题,彼此牵挂的心情溢于言表。这次节后短暂相逢,姐妹手足亲情历久弥新。临别时我姨妈舍不得老姐姐生活受苦,便不由自主地从自家大陶缸里舀出10斤黄豆,用蛇皮袋子装好,悄悄地塞到我母亲手里。农家人田头圩尾自种自产的黄豆,对现代人来讲不算什么,可在一切归公的大集体年代,这么多的黄豆绝对是不可多得的稀罕物。当时,从苦日子走过来的母亲兴奋不已,提着沉甸甸的黄豆如获至宝。她上渡船、踩木桥、跨田垄、走土路,一口气连走20多里地,硬是靠忍耐与毅力把黄豆从姨妈家背了回来。

黄豆用塑料布包好入土缸后,母亲舍不得用它去大队磨坊兑换一点豆腐、卜页,用以改善一顿家里人伙食,而是首先想到在外读书长身体的我。从此,自制自给的黄豆咸菜成了我的家常便饭,陪伴我度过了青葱难熬的中学时光。记得从1980年第一学期开始,每次我周末回家,母亲都会把做黄豆咸菜作为头等大事与规定动作。考虑到我每周六傍晚要返校,在前一天的星期五晚上,母亲都会将手伸进瓦缸悄悄地抓出几把黄豆,然后在煤油灯下,加入清水,没过黄豆浸泡。等到第二天午饭后,再将泡好的黄豆倒入土灶,用大火烧开、文火慢煮,直至煮到用手能够碾碎为止。在此基础上,再从偌大的瓦缸中取出几棵去年秋季腌制贮藏的水咸菜,放到砧板切碎下锅,用菜籽油加少许生姜、豆瓣酱爆炒,待到七八层熟烂后,再将事先准备的黄豆倒入锅里,加水慢慢用麦秸秆烧煮,时间不长就会满锅蒸汽缭绕、清香四溢。黄豆咸菜烧好盛起放凉后,母亲便会用椭圆形的瓦罐装好,并用碗盖、薄塑料纸及布绳将罐口包好扎上,便于携带贮存保鲜。起初,我对这款土锅烧制色泽一般的黄豆咸菜还有些不以为然,想不到返校后与清淡的冬瓜汤或青菜汤一碰撞,倏然就滋生出了奇妙的下饭感觉,不仅入口后咸淡适宜、味道鲜美、酸辣开胃,而且随开随食,便于封存贮藏,一周之内不会发霉变质变味。就这样,一生省吃俭用的母亲破例给我开了小灶,这个10斤黄豆的特殊待遇,让我持续享用了一个学期,它从根本上扭转了我在校想吃饭但又吃不下饭的困顿,让我彻底结束了读书挨饿的难熬时光。每每看到我兴高采烈、稚脸红晕地回家,髻鬟泛白的母亲总是笑脸相迎,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

当年寒露秋收过后,母亲又下决心到姨妈家去了一趟,还跟年初一样照例背回了10斤黄豆。儿有所忧,母必念之;儿有所苦,母必行之。母亲的爱心入微久久为功,让黄豆咸菜在我的碗里筷端整整延续了一年,成为儿享母爱最真实、最经典、最永恒的生动案例。对母亲的深情关爱与殷切期待,当时懂事的我们已开始萌发知恩思报的种子,于是我心无旁骛发愤读书,但由于自身学习能力和学校教学质量等方方面面的原因,那一年海南中学参加高考的学生全军覆没,我上大学吃公家饭的梦想自然也就化为了泡影。看到垂头丧气情绪低落只能回乡务农的儿子,老母亲感同身受毫无怨言,已有几年在家操持家务很少下地干活的她,重新加入生产队劳动大军,日夜穿梭忙碌在田间地头。母亲之所以这样一马当先,甘愿吃苦受累,一来体谅我还是个学生娃娃,干农村重体力活太吃力、不谙行;二来骨子里还是希望我能腾出时间和精力多捧捧书本,日后有机会靠知识闯社会、找前途、谋生路。

也许是母亲的深挚大爱、良苦用心感动了上苍,我憋屈地在农村学着种地不出两年,用知识改变命运的机会终于来临。1983年10月,我响应国家号召踊跃报名参军,入伍来到驻守在陕西西安东郊的兰州军区某后勤油料仓库当兵。为不辜负白发母亲在县城车站送子出发时的殷殷期盼,矢志不移把扎根军营建功立业的愿望变为现实,我利用站岗放哨、训练生产间隙,抓紧点滴时间猛补一度丢失的文化课。在夏季蚊虫叮咬的路灯下,在冬天寂寞寒冷的窑洞里,都留下过我埋头看书复习的身影。入伍第三年,我参加军队高等院校统一招生考试,以兰州军区后勤系统总分第二名的好成绩脱颖而出,被石家庄军械工程学院电子系录取。在1980年代,一个农家子弟有幸考上军事大学,而且衣食住行所有用度,国家一揽子全包,那是轰动四邻八村光宗耀祖的大事喜事。每次放寒暑假回到家乡,看到我穿着军装、挂着校徽、戴着眼镜的英俊潇洒模样,母亲总是反复打量,拉着我的手,忙着又是进香,又是放鞭炮,从早到晚总是乐呵呵美滋滋地笑个不停。路上逢人便说:“我们邱家祖坟葬得好,出了个当干部的军事大学生。”望着母亲开心灿烂的笑容,我也老是借机脱口赞美她:“是当年妈妈烹煮的源源不断的黄豆咸菜起了巨大作用,给了我吸吮知识的足够营养,给了我拼命向上发奋图强的精神力量。”每当听到我在人前人后夸奖赞美她,一生坚韧要强从不服输的母亲,常常眼眶湿润,感到非常值得与欣慰。铭记黄豆咸菜的艰难岁月,带着老母亲的殷殷嘱托,我军校毕业后重新回到艰苦的西北军营磨砺摔打,铆足劲在军、师、团三级政治机关一干就是18年,先后荣立七次三等功、一次二等功,连年被各层级单位评选表彰为优秀机关干部,还被兰州军区树为“军区优秀宣传干部标兵”。

2005年恰逢所在部队精简整编,我在团政委的岗位上服从大局断然取舍,主动申请转业回地方工作。当时,爱人在西安临潼军队疗养院工作,我完全有条件有机会进陕西省的某个厅局上班,但经慎重权衡利弊得失,最后还是把转业的落脚点选定在地级江苏省泰州市。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之所以义无反顾地拖妻带子回到老家,主要考虑这么多年远在外面当兵,我亏欠年迈的父母太多太多,想在他们风烛残年尽点孝心,能够零距离面对面地为他们养老送终。

2005年10月,从西北边陲部队转业回来的我,以积分选岗的绝对优势,被安排到市财政局工作,先后在纪检监察、政府采购、税政法规、会计管理等多个敏感行业和热点岗位履职尽责。在此期间,我也常常利用过年过节周末闲暇,抽身回乡下看望八九十岁的父母,让他们感受到子孙承欢膝下的幸福喜悦。每次我们一家老小回去,饱经沧桑但仍精神矍铄的母亲,都要提前张罗几碗地道的农家土菜。临走还要让我捎上一瓶早已备好的玻璃瓶装的黄豆咸菜,说这是妈妈凭老法子做的原汁原味,你在外再风光也要懂得知所从来,也要嚼得下这个菜根。对此,我不好拒绝,怕母亲说我忘本变质伤了她的心。说实话,几十年来无论在部队还是回地方,我也尝过不少美味佳肴,但不管生活如何变迁,餐桌多么丰盛,口味怎样改变,我始终觉得母亲亲手烹制的黄豆咸菜,还是我吃饭喝粥的最爱,那种润嗓入胃的鲜美醇香,是任何珍馐美馔也无法取代的,我想这其中既有味蕾的偏爱与刺激,更有精神的赋予与滋养。

2017年春天,一向身体硬朗的老母亲,竟然在92岁高龄出人意料地得了食管癌,而且一检查就是晚期,大小医院的医生摇头叹息,深感回天乏术。看着躺在病榻上滴水不进的母亲,想到她这一生秉持菩萨心肠,乐于扶贫济困、雪中送炭,宁可穷自己也要济别人,宁可苦自己也要帮别人,宁可累自己也要暖别人,为外乡客本村人做过数不清的好事善事,我呼天喊地心如刀绞。弥留之际,已经熬尽最后一丝心力的母亲嘴唇颤抖,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可我侧耳伏在她的胸脯怎么也听不明白。慌乱间,我到隔壁邻居家抓了一把黄豆,放到骨瘦如柴的母亲手心,想不到她疼痛难熬的表情立即有所缓解,几天紧闭的双目竟然露出丝丝光亮,一个时辰后便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大道如砥,亲情永恒。人生在世如江海浪花、白驹过隙,曾经的酸甜苦辣成败得失,最终都会在时光流逝中归于平静。我的母亲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虽说她在老家的阡陌街巷不值得树碑立传,但她自制的黄豆咸菜以及背后隐藏的亲情故事,足以让我锲刻心间,恒久追忆。

钢笔画/王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