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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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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大夫与漫游者

日期: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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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4版:文评       上一篇    下一篇

士大夫与漫游者

□周卫彬

苦夏,多日不雨,那天坐在檐下饮茶,忽然下起暴雨来,看着几棵竹子在风雨中摇曳,想想这雨实在不易,堪得一个“酿”字。酿雨,酿雨,这雨与乍得的凉意,也有了时间的颜色。这也有点像读卫华的散文,在时间的发酵之下,读之酽然,似有秋之况味。

在这本书中,卫华多次提及在北京挂职锻炼的经历,背后似乎有种蓬勃的精神力量,他将北京的一年,视之为重铸自我、建构生命意义的机会,在繁忙的公务中,他期待透明无碍的交流,就像写一封没有结果的信,袒露的不仅是心迹,也是不被社会经验蒙翳的天性,我们或可发现,此时此刻,他所提供的体验,更接近简·雅各布斯式的,工作不是单一的循环,而是一个投射的载体,一个具有感性意味的具体事件,显示出类似被阳光晕染过后的既纯澈而又丰富的综合体。

由此,一如海明威之与巴黎,乔伊斯之与都柏林。北京,于卫华而言,不仅是政治和工作意义上的,也是文本意义上的,在他的心里,北京满足了类似于《流动的盛宴》中的文化传奇,一种古典与现代交融而具有想象性的场域,博物馆、地铁站、报刊亭、餐馆、公园、书店……除去公务,卫华试图以漫游者的身份,与北京建立起生活与文本的双重联系。但相对于本雅明在巴黎拱廊街的漫游,他明显带有一种古代士大夫式的使命。

这就是“一个人”的全部,话虽如此,短短一年时间的光风霁月,在卫华笔下,转化为意蕴丰富的空间,它使得个人有限的世界溢出了生活的表面,他写到诸多冠盖满京华的友人,情义拳拳,令人感怀。这些文字大致可以视为一个人精神历练的草图,就像一棵树,其内在生命之盈溢,乃是在自身之内。

在卫华这些散文中,首先是对身处异地的个体生命现实的记录,如公务、交游、饮食、观摩、阅读等等。京华的一切,让一个初抵北地的人充满了好奇,曾经习焉不察的日常,成为工作以及工作之余新的观察对象。饱满的情绪,对自身价值的肯定,广博的思考,还有隐隐的孤独,这些颇具士大夫气质的行状,淹没于世界被放大之后的种种回声之中。在《北京的冬天》中,“冬天”成为一个遥远的背景,目之所及,是夜阑灯下,独对远方友人往来简讯,以获得精神快慰的点滴,初读此文,曾有疑问,何以用这些琐屑铺陈,及至读毕,才渐渐明白,文章所指既非冬天,也非那首小诗以及友人的点评,而是当琐屑绵延成为海浪,重要的已不是本体,而是那个轮廓与剪影,它们以外在的方式构成了内心世界的总和。

由此可见,散文也具有独特的隐喻性质,或可说,在广义的层面,文学表达应该是一种隐喻表达,它既构成作家自足而完整的现实书写,同时它面向的还是更为广阔、隐秘、驳杂、难以言明的“世界中的世界”,非文学的现实由此进入了文学,在这个意义上,个人史也是文化史的一部分。通观卫华北上期间的这些文字,无论是农展南里11号繁忙的公务,风雨中的骑手,还是游园拾趣等等,这些缩微的人生景观,是时代的印记,是个人精神世界的指涉,也是在熟悉的陌生中,发现那些不断变化、形状不确定的东西。因此,我所关注的另一方面是,面对一个人的京城,那些颇具游吟性质的瞬间情绪,虽说“瞬间”,其实落到笔端已是时间沉淀之后的产物,故而其生命的体验、现实的拷问更加沛然,是对北上生活之“异”变得淡然之后,获得的一些本然之物。

“一个人走在街头,像是旅行,也是流浪。”“偌大的京城,一切都是我的,一切又都不是我的。”……在这些时刻,我们看到,振拔与疲惫,兴奋与平静,从记忆的晕眩向诗性的深处滑落。这是一个人独自面对世界时,无声的收缩与扩展,词语将另一个世界不断推向前方,又消失在无边的现实中。在这样钟摆式的回荡中,我们发现,文学语言的出现,或许在突破文学的防线之时。文学并非一门对大是大非进行判定的艺术,而是从细枝末节入手,从眼耳口鼻获得真实感开始,逐渐忘却自身,进而在有限之内获得整体与无限。

或可说,随着居京的时日越长,卫华逐渐深入到这段气象生动的生活内部,不断地受到来自不同方向的领悟,他以散文的方式,回应了这种似乎压缩了的、富有弹性的现实,日常成为一个丰饶的、富有黏附性的所在。当他描述一对满头银发老夫妻再寻常不过的吃早餐的场景,时间似乎停顿下来,“他们端坐着,很认真的吃饭,一勺粥,一口包子,几片白菜,不急不缓,目不斜视,每一秒都像在丈量时间的尺寸,岁月的脚步早已在食物之间戛然而止。”在那一刻,他发现了自己仓促的生命状态,是一种阿甘本所谓的“姿势”缺乏的平面,“相比之下,我是吞食,他们是咀嚼;我是撵饥,他们是品尝;我是履行程序的应付,他们是刻骨铭心的投入。”此时,似乎最能诠释本书“遇见”的真正含义,因为交互的生命,日常被重新赋予了“事件”的意义,这是一个人的感知得以重启的时刻,一个人从忙碌的日常生活,真正醒来的时刻,生命被一次早餐重新提醒。这也是文学叙述展示日常生活时最微小的时刻,其意义绝非在于警示,而是它作为真正的觉醒,表现出日常生活之外的本来面目。唯此,日常生活才真正获得了显影。

当日常像一个厚重的茧房,被文学之手逐层拨开,灵魂似乎获得了适得其所的暂居地。这并非超然物外,而是写作让习焉不察的日常发生了转弯,就像因为工作的原因,他陆陆续续写下了许多关于节气的手记,我不知道他是否受到苇岸的影响,一种对自然的本真的柔情与痴迷,在卫华的笔下,土地、云彩、波纹、露珠,这些与节气相关之物,它们与写作者之间,不仅是一种相互吸引关系,某种程度上,也是相互派生的关系,当他像泅过新的湿地那样,跨过每个节气的广场,所见之物与所念之物叠加,意象的复杂组合突然出现了。这种诗性得以生发的现象,它所展现的,绝非文人的情趣,也不仅是知己般的审美,而是德勒兹所言的共同体的生成,就像当他忽然遇见那些麦草,一下子引发了种种不同的遇见,“天与地,云与壤/松涛与山谷/日出与夕沉”,在这里,节气不再是外在的纯粹自然的客体,它以“物”的形象出现同时又是一种超拔的存在,其标志是推倒、丧失和复现:那个自然空间,只有写作者偶然的瞬间予以支撑,各种连续的形象,忽然以类似化学反应的方式从他那里出现了,最终,它们“像一条朦胧的河,像某一个/雾起云霓的休息日”,这些形象不仅是珍贵的记忆,也是让人永远沉溺其中的幻境。

北京一年在卫华的生命中,固然是重要的“事件”,熟悉的经验经由异地的筛选,将自身重新裸露,仿佛怀着刚刚诞生的喜悦。这种对心灵的一次次探访,使得世界变得更加澄净,犹如光的降临。

北京并非终点,他的漫游才刚刚开启。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