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成难,小说散见《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选刊转载,并多次入选各种年度选本及文学排行榜。著有短篇集《月光宝盒》《飘浮于万有引力中的房屋》《一棵大树想要飞》《J先生》;著有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抗战》《只有一个乳房的女人》。获得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金短篇文学奖等多个文学奖项。
从“弱者认同”到“修补父亲”
——读汤成难中短篇小说
□童欣
一
2018年末至2020年初,应该是汤成难创作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她陆续创作并发表了《失语者》《奔跑的稻田》《寻找张三》《月光宝盒》《河水汤汤》等多部极为重要的代表作。这些小说无一例外都以第一人称“我”进行叙事,表现的也是“我”的理想、“我”的创痛、“我”的成长。可以说,这一次,汤成难终于把自己栽进了小说里。
巧合的是,《失语者》《奔跑的稻田》《河水汤汤》讲述的都是“父亲”的故事,《寻找张三》和《月光宝盒》里,“父亲”也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父亲”似乎已经成为2019年前后,汤成难集中观察和描摹的对象。事实上,在这一阶段,小说中“我”的生长,正是通过对父亲身份的确认与修补而完成的。
《失语者》与《奔跑的稻田》发表时间相近,却呈现出两种截然相反的父亲形象。《失语者》中,父亲杨泉水是个沉默寡言、内向老实的乡村木匠,精湛的手艺曾一度让他远近闻名、风光无限。但当进城务工潮席卷小官村时,杨泉水也无法幸免,他被妻子逼着进城,又一次次从城市逃回小官庄,甚至不惜以锯掉三根手指为代价放弃了家具厂的工作。他把自己牢牢嵌在装木工工具的帆布包下,以沉默和麻木对抗城市化进程裹挟而来的“优胜劣汰”。这是一个蜷缩的、失去话语权的父亲。在汤成难早期创作中,“父亲”基本上都是这样灰头土脸、疲惫衰弱的形象。他们卑微孱弱,无法承担家庭顶梁柱的责任,要么反过来需要子女照顾,要么麻木而冷漠,主动切割了自己和家庭的联系。典型如《寻找一朵云》,在妹妹掉入化工池意外身亡后,相较于母亲去西藏寻找妹妹化身的云和“我”多次沉浸于失去妹妹的痛苦中,父亲表现得非常冷漠。《失语者》结尾,也有类似的表述,当“我”决定辍学跟村里包工头去建筑工地打工,“我向杨泉水告别,他并没有抬头,帆布包像长在脖子上一样”。“套着帆布包的父亲”是对“焊工帽下的父亲”形象的承续,面对不堪忍受的生活,两位父亲都封闭了自己,成了家庭里的局外人。
不同的是,在《失语者》中,代表父亲昔日荣光的帆布包一度成为我的书包,随着父亲放弃了木工活,我也突然对上学失去了兴趣,父与子之间似乎已经产生了某种若隐若现的精神关联。父亲虽然在现实面前溃败,但他并不是孩子眼中的陌生人。相反,《失语者》里“我的父亲”的表述出现了四五次,而“母亲”这个称谓一次也没有出现,叙述者“我”从来只称呼她刘彩虹。与刘彩虹相比,作为“失语者”的父亲恰恰因为他的失败被“我”承认了。尽管表面看来“我”作出了进城的行动,但情感上“我”明显是站在父亲所代表的被牺牲的乡村这一边。可以说,从《失语者》开始,汤成难的弱者认同就转化为对失败的父亲的认同,这种认同不是出于对现代性消化不良的乡村中受损最为严重的弱势群体的同情,而是出于对父亲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坚持自我的认可。小说叙事重心也由考验主人公承受苦难的能力逐渐转向建构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
《奔跑的稻田》成为其标志性的作品,汤成难第一次塑造了一个诗意浪漫、强大有力的父亲形象。父亲在五十岁那年决定出远门。他一路流浪,只为了寻找最适合种水稻的土地。与《失语者》中沉默的父亲不同,出走的父亲在信里侃侃而谈,滔滔不绝诉说着那片没有地址的土地上发生的事。“远方的父亲”虽然缺席了“我”的日常生活,却秘密地参与了“我”精神世界的构建。父亲的形象在一封封家书中越发清晰:“那个在村庄里生活的父亲,我是陌生的,相反,走出村庄的父亲却是我熟悉和喜欢的。”“我”对父亲信中描述的远方深信不疑,借助他的眼睛看见了五彩斑斓的土地、红彤彤的稻田、身体比大腿还粗的巨蟒,以及帮他打洞的地鼠。父亲的信为“我”敞开了一个与当下迥然不同的想象世界。随着信的内容越来越奇幻,父亲也逐渐变成半透明的颜色,在虚构与现实之间摇曳。其实,小说里早就点明了父亲的身份。父亲寄回来的稻米将衣服塞得满满的,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人。“当邮递员把它扛进村子时,我们都惊呆了,好像父亲自己走回来了似的。”这塞满衣服的、来自远方的稻米是我真正的父亲。
因此,《奔跑的稻田》表面书写的是“父亲的理想”,实际建构的却是“理想的父亲”。这个不存在的父亲,比现实中的父亲更为真实、更接近父亲的角色,他是主人公在面对世界时为自己构建的精神之父。汤成难写道,也许是受到父亲种水稻的影响,毕业后,“我”选择了“作物栽培与耕作学”专业,将观察水稻成长的过程当成乐趣。突然一个夜晚,我看见父亲留下的衣服“钻出了无数细密如针尖一样的绿色谷芽”。这是一个重要的历史性时刻——我看见了父亲看过的奇迹,父亲埋下的种子也在我身上生根发芽。比起《共和路的春天》里“红色的暖水袋”,“绿色的谷芽”不仅是一个特写的道具,更重要的是撑开了叙事的弧度,构成小说整体丰盈意义的一部分。我们进而可以再次确认,这片吸收了晶莹月色的“奔跑的稻田”就是不停追逐理想的父亲,而作为父之子的“我”,就像一株刚刚发芽,等待开花、抽穗的水稻。因此,《奔跑的稻田》也可以视为“我”的成长观察手册。
二
一年后发表的《寻找张三》同样塑造了一位素未谋面却促成“我”长大的父亲。“我”从出生起,就没见过父亲。尽管母亲总能将任何话题引向“我”的父亲并喋喋不休、大谈特谈,“但从她的叙述中我仍然无法建立起父亲完整的形象”。小说从“寻找张三”写起,在寻找过程中,“我”逐渐接近了父亲被隐匿的那部分,“寻找张三”也被置换为“修补父亲”。
《寻找张三》的明线是“我”发现了一张来自1982年的署名张三的请假条,假条上的“不批准”三个字让“我”产生了好奇,“我”想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于是开始寻找张三;小说的暗线是“我”借助这张请假条,滑向了那段从未经历的岁月,在旁观者的转述中赋予失踪的父亲血肉和样貌。尘封的秘密被揭开:十年前机械厂一名焊工因为老婆临产想请假没有被批准,结果心神不宁,被掉下来的钢卷砸成了一团肉饼。而这团肉饼就是“我”消失的父亲。
至此,张三到底是谁已经不重要,因为在寻找张三的过程中,“我”已经为父亲的故事补足了结尾。一直以来,父亲就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横贯在“我”的生活里。母亲拒绝接受父亲死亡事实的同时,也就否定了父亲人生的一部分,“我”的父亲因此是不完整的。而“我”通过对父亲死亡的确认,替父亲修补了这个缺口,也让自己成长为真正的大人。“如何消化死亡”一直是汤成难思考的问题,早在《寻找一朵云》里,叙事者就追问过妹妹怎么就变成了一摊水,一个人怎么就变没有了?那时她的处理方式是“自欺欺人”:“因为我们都没有看见她死了的样子,只要我们想象她活着,她就仍然活着。”而到了《寻找张三》,汤成难不再回避死亡,甚至用接受父亲的死亡标志出主人公的最终成长。张三、父亲、被砸死的工人可能是同一个人,也可能毫无关联,又或者这个故事纯属虚构,但这都不会动摇小说的价值判断,因为这世上时时刻刻都有无数个张三被拒绝,也有无数个父亲死于非命。接受世事无常,承受不断失去,这就是成人的生活。这一次,汤成难不再作为旁观者,也不提供安慰的义务,因为她和我们一样,都是被困在时间里的“我”和“我”的父亲。因此,《寻找张三》的叙事逻辑也脱离了对情节巧合的依赖,有了更为普遍的揭露生活本相的意义。
三
不同于《奔跑的稻田》中“远方的父亲”或《寻找张三》中“历史的父亲”,在《月光宝盒》和《河水汤汤》中,父亲都是现实存在的、与“我”相依为命的人。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在世界和“我”之间构筑了一座堡垒,父亲既是“我”的保护者,也成为“我”进入现实世界的唯一阻隔。在这两篇小说中,“我”对父亲的态度都经历了“认同—质疑—理解”三个阶段,并且从父亲出发,“我”对世界的认识也逐渐清晰。
《月光宝盒》的故事可以浓缩为对“齐天大圣”传奇的解构与重塑。“我”从小就笃定猴子阿圣是无所不能的齐天大圣,“我”家的后院就是花果山和水帘洞。但在一次意外中,母亲傻英儿不小心烧死了自己,为了送傻英儿的骨灰回乡,“我”、父亲和阿圣被迫开始了一场离家远行。走出家宅后,齐天大圣的传奇被跑江湖的现实击溃,我意识到阿圣只是普通的猴子,无论“我”怎么拳打脚踢,他都无法翻出一个筋斗云。同时,“我”也终于承认那个蜷缩在货仓、冻得瑟瑟发抖的父亲也只是对现实无能为力的普通人。小说多次暗示阿圣越来越像父亲,父亲也越来越像猴。事实上,父亲、阿圣和“我”是一体的,承认阿圣的失败,就是承认父亲的失败,进而也是承认“我”的终将失败。
但《月光宝盒》并没有止步于向少年裸露世界残酷的真相,而是重构了一个齐天大圣的“前传”。父亲去世后,“我”回到老宅,儿时与阿圣一起堆的水帘洞早就坍塌成土堆。突然一只熟悉的手拍了拍“我”,似真似幻中,“我”又看见阿圣。“我”终于明白,齐天大圣就是普通猴子变的,它必须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变成斗战胜佛。世上也真的有齐天大圣,父亲就是“我”的齐天大圣,他是为了保护“我”才拼尽全力闯过了命运的重重关卡,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奇迹。人活在世上难道就比大圣去西天取经容易吗?“我”看见菜地边上凸起的一个个土包,这是耍猴人的家族,也是猴的家族。“我”的爷爷、太爷爷、阿圣、阿圣的母亲、祖母,他们都是齐天大圣变的,他们都通过了生活严酷的考验。
《月光宝盒》写出了朴素坚韧的信念。“我”的第一次长大是承认自己是个普通人,而“我”的真正成熟,是相信普通人的生活也孕育着奇迹。
在《河水汤汤》里,奇迹是父亲为“我”创造的河底世界。河底什么都有,有马、有汽车、也有“我”从未见过的母亲。在这个意义上,河底才是“我”真正的家,父亲就是隔绝了河底与现实世界的汤汤河水。然而随着桥梁建筑队入侵村庄,父亲的魔法失效了。一座钢筋混凝土大桥横卧在通天河上,父亲的摆渡船被衬托得一无是处。河水一天天撤退,终于有一天消失得无影无踪,裸露出龟裂的河底——什么也没有。“我感到自己的世界在那个早晨崩塌了。”尽管父亲承诺河水还会回来,但“我”已不再相信他。
令人惊异的是,在一个清晨,所有人都亲眼看见,父亲划着他焦黑的小船离开了,通天河确如父亲所说再次涨满了水,又或者是升腾的雾气托起了这条船。原来“我”的父亲真的不是普通人,他有化雾为水的神力。这个出人意料的结尾让小说甩出一朵诗意的金色水花。汤成难曾说:“我希望自己能写出极端的生活和极端的诗意,以及人物身上的理想主义。”不同于《奔跑的稻田》,“我”从未怀疑过“理想的父亲”,《河水汤汤》中“我”对“父亲的理想”的态度是复杂含混的,一方面“我”早已隐隐预料到父亲的落败,在河床裸露之前就扔掉了他的船桨,另一方面,“我”更希望自己的怀疑是错的,更愿意相信河水已经再一次涨满通天河,父亲划着他的小船去了远方。这是看不见的河水汤汤。
其实,读者早已见证过河水诞生的时刻。前文提到,父亲走路的姿势很别扭:“有时,走着走着,他会突然停下来,身体轻轻地左右摇晃,这个时候,父亲脚下的土地恍惚变得明亮起来,浩渺无边,闪着银白的波光。”是因为扛着桨的父亲,脚下的土地才会变成银白色的波浪,也是因为那些信仰河水的人,河岸上才会浮起一艘小船,载着他们抵达钢筋水泥桥到不了的地方。
无需判断汤成难笔下的父亲是虚构多一些还是现实多一些,是强大有力、无所不能的还是隐忍承受、苦难深重的,这些都是父亲的种种面相。重要的是汤成难这一时期的小说都选择从父亲介入,通过对父亲身份的确认与修补,最终完成了自我精神世界由弱到强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