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菜记
秋天，我在一小块空地撒上菠菜种子，又用喷壶浇了水，便打起了如意算盘。想象碧绿的菠菜贴着地面长得又肥又大，到那时正逢过年，可以配个火锅，肥嘟嘟的“红嘴绿鹦哥”现挖现涮，还不一个个争着抢着？该多欢喜。
那日起，有空便去地里看看，时不时洒洒水。堪堪一月将过，心里的菠菜已长得葱葱茏茏，眼前的土地仍旧光板一块。生怕眼力不好，又弯腰俯身细细搜寻，哪里有一丝儿菠菜的影子？
直到入冬，才看到几根尖尖细细的绿芽。恰好有人路过，忙拉住请教。人一看，随即拍手大笑不止。我愣住了。人言，你把种子撒在这硬邦邦的生地咋成？我茅塞顿开，看来，要想种植，第一步必须“开荒”。
三百六十行，行行有门道。我的第一次种菜，种成一则笑话。
隔年春，遵从指教，买了农具，深挖翻土，清理出两车斗碎砖瓦砾，疏松土疙瘩，又买来豆饼拌入。磨破了手皮，累痛了腰，也体会到了“春耕”的艰辛。
是夜翻书，读到陆游的一首《春耕》诗。
去蜀归吴会，
真成万里行。
穷通竟安在，
恩怨两皆平。
文字妨求道，
杯觞害养生。
余年犹有几？
买犊事春耕。
陆游是宋朝文学家，战乱诗人。从小就在国家割裂，民族矛盾，甚至家庭流离失散中成长，一生仕途坎坷。他的诗句多铿锵豪迈，具有凝重苍凉的男子汉风范。晚年，诗人由蜀地罢官东归，返居家乡山阴。其时已洗尽铅华，远离纷争。诗人老了，往日的荣辱沉浮皆随浮云去了，而每常心意难平。《春耕》一诗，能读出诗人归田园居的复杂心境。
平凡如我，惭愧与诗人并无可比性，然行走人世，难免坎坷，而耕种这一举动对心灵的安抚与治愈却古今相通。
自此，便饶有兴致种起菜来。
由于地方狭小，需要在有限空间合理布局。栽了辣椒茄子，撒了苋菜种子，四棵黄瓜秧只能种在靠近绿篱的狭长地带。网购了好看的爬藤架，为黄瓜搭起架子，间或几棵欧月、绣球，这样做是为了园子美观。果然，小小菜地与花草搭配合理。不仅没有遭来物业人员反对，还受到赞许。
一直认为物业管理不许种菜的规定是毫无道理的，种菜就一定不如种花好？当然，好好一个园子，只一味顾着种菜，而完全忽略环境的美化也不可取，不妨将菜与花合理搭配。生活处处有美学，我凭借与生俱来的爱美之心，把方寸之地装扮得花是花，菜亦如花，幸福指数陡增。
这一次种菜，竟种出了许多惊喜。
发芽了，细密密红紫一片。
长高了，又多出几片叶子。
辣椒最先开出小白花。
茄子也撑开了粉紫的小雨伞。
黄瓜舒展嫩绿的触须，奋力往高处攀。
风来了，雨来了。蜜蜂来了，蝴蝶也来了。
白头鸨、乌鸫鸟不时拜访，麻雀干脆在檐下安了窝，珠颈斑鸠曳着婀娜的身姿从从容容自柴门进进出出，似在宣告，它才是主人。
忽一日，小辣椒、小茄子、毛茸茸的小黄瓜长出来了。
花果一天比一天多，多到没有心思再去数它。
我像个等待丰收的老农一样喜不自禁。辣椒茄子一目了然。黄瓜藤蔓茂密，枝枝蔓蔓相互绕缠，瓜儿会躲在那深深浅浅的缠绕里。
中午吃什么？拎个篮子到小园。打开喜欢的音乐或文学诵读，边听边采摘，苋菜茄子和黄瓜，得用剪刀。辣椒好像是被谁预先安在枝杈间的，只需反向轻轻一掰，便完完整整掉下了。采摘的过程美好，有一种温存幸福的满足感。一小篮绿色无公害蔬菜，是一篮子紫幽幽翠生生的温情笑靥。
自种的黄瓜越发脆嫩，让我联想到小时候吃过的水瓜。久已不见的水瓜，似是水网密集的里下河特有的瓜种。喜欢把水瓜洗净，漾在水缸里，吃时随取。家乡的水瓜，吹弹可破，清香出尘，味在似有若无间。如果非要用一句诗词来匹配，那么“淡极始知花更艳”再合适不过。因此，我称它是瓜中仙子。暑假里，我爱水瓜胜过西瓜。
朋友来访，先不必泡茶，随手摘一根黄瓜递上，同时递上的还有一点自鸣得意。可是朋友并不领情，偏要自己亲手摘。说，这个不算，你剥夺了我采摘的快乐。哎呀，这个帽子扣得不小。
孟夏的清晨，照例在小园转悠，发现漏网之鱼——一条粗过手臂的黄瓜，一时惊讶得合不拢嘴，像捡到宝贝似的。隔日，又发现两条超级大的。怕是太老了吧？可是，怎么舍得丢弃？不如一试。
中午，做砂锅炖排骨。黄瓜去囊留皮，切均匀长条，待排骨九成熟，将瓜条皮朝上齐齐盖住排骨，稍炖片刻，排骨熟透黄瓜也已酥烂。掀开锅盖，黄瓜愈显青绿，芬芳四溢，且香气融入汤中，消解了排骨的油腻，十分勾人食欲。
搛出一块瓜条，瓜肉入口即化，而瓜皮完好、薄极、迎光照亮，如古雅宣纸一般。暗想，这薄薄的纸片可写得下风雨阴晴半世寒暑？坦然一笑。
炎夏安好。与一道菜的偶遇，真是望外之欢。
这是我们的日子，恬静、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