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味
刘红梅
收成并不是目的,采收的过程已经相当于一场精神的福利,何况,事非躬亲,谁也不能窥见泥土之下的秘密。
山芋“成长”记
秋末,公婆从兴化带来一袋自家地里的山芋。红皮黄心,个头匀称,品相好,口感佳。吃到年尾,最后的几只在大扫除时被遗忘在角落里,再无人理会。
开春后,公公无意中发现了这两只“遗珠”,隔年的山芋表皮皱缩,失去了新鲜的水分与色泽。公公不忍丢弃,对亲手侍弄的收成,他们带有一份天然的虔诚和疼惜。既然不能扔,那就种下吧。
楼下的花圃里,我零星地种了几株月季和蔷薇,更多的时候杂草葳蕤,草的生命力比花木更强悍,更繁盛。公公锄了草,将几只干瘪的山芋种进了花圃。将种子埋进泥土,是季节时令赋予一个农民的本能,他们可能不识一字,但他们读得懂所有大地的语言,了解劳作的秘密。山芋入了土,是接通了地气,重新焕发生机。抑或,只是在泥土里完成了生命的轮回,回归养分滋育土壤。一切不得而知。几只“移嫁”的山芋很快被人遗忘,来来去去,只在匆忙的间隙偶尔投去漠然的一瞥。
今年的雨水特别丰沛,断断续续的阴雨天气让小城人体验了一个漫长的雨季。有了雨水的润泽,地下的秘密捂不住了。
最初,它们探出头,给花圃增添了几抹新绿。山芋的叶苗我是认得的,初萌的叶片心形,莹润的绿意掐的出水来似的。渐长渐大,色泽渐深,叶脉也不复初生婴儿肌肤般的柔亮,那绿渐渐浓得化不开。长长的藤蔓上次第生长的叶片,就形成了一组由浅入深的绿色系,美得难以言说,那是不可言喻的植物语言。
山芋的根、茎、叶都是粗朴而实在的食物。爷爷说过,饥荒年代他在生产队里喂猪,偶尔在袖管里藏一只山芋、几块豆饼,回来慰藉家中几副饥寒的肠胃。不起眼的山芋是土地无私的馈赠,是贫瘠时代的恩物。在我的记忆中,山芋叶是喂猪的饲料,母亲用铡刀将之切碎,山芋藤叶间流出浓稠的浆汁,像无比甘醇的养料,也是家猪膘肥体壮的根源。而山芋的茎,则被一左一右掐成对称的茎脉相连,长长垂挂在孩童的耳畔,顾盼盈盈之际,我们成了环佩叮当的西域公主,心中不免哼起《天竺少女》的插曲,是谁送你来到我身边,是那圆圆的明月……
如今,我熟知的是里下河的吃法,山芋茎撕去外皮,露出脆生匀停的一截,掐成小段,和八月新鲜的毛豆烹炒,那滋味是普通菜蔬难以企及的,每一筷都是秋天丰腴的情义。然而,这种吃法到底繁琐,去皮的过程需要耗费大把的工夫,时间成本过高。
山芋的生命力终究蓬勃,我既没除草打理,也未浇水侍弄,何况花圃位于楼栋北侧,阳光难以照临。却见它的藤蔓攻城略地,越过月季和蔷薇,向周围地带试探蔓延,而所到之处已无杂草的立锥之地,满眼蓊蓊郁郁,像极了乡间的一畦田园。有邻居路过,常好奇地张望,驻足,品评一番。我热情地让他们随便摘来享用,虽说寻常之物,但却是货真价实的绿色食品。它们无倚无靠,完全凭着植物的天性长成了一片葱茏。我于是挑最嫩的叶苗掐来分赠四邻。这份来自土地的朴素分享在城里已近绝迹了。某一年,对门邻居在车库门前栽下一架葡萄,收获时送来了几串,小粒而饱满,甘美又多汁。
经霜的山芋叶失去了翠绿的色泽,黄萎的叶片染上了冻伤的锈斑。我知道,属于它的季节该落幕了。我像个真正的农妇一样,怀着一份小心翼翼地期许,带上剪刀和花锄,第一次为它整理修剪,而这一次我要将它从土地里连根拔出,它从来都是个奉献者,默默走完了一生。稍谙农事的邻居提醒我,囫囵整个种下而没有栽秧的山芋,是没有收成的。我笑一笑,不以为意。收成并不是目的,采收的过程已经相当于一场精神的福利,何况,事非躬亲,谁也不能窥见泥土之下的秘密。剪去枝枝丫丫的藤蔓,断茬处分泌出白色的浆液,像泥土深处溢出的浓稠乳汁。锄头所到之处,碰到了坚硬的物体,声音沉闷,不似砖头瓦片,很快物体显形,在密集叶茬的下方,一块体型硕大的山芋露了头,再挖下去,它的周围还有蘖生的幼小块根。这么说,它不仅有收成,而且简直奉送了一个开盲盒一般的惊喜,那种怦然心动难以比拟。搜搜罗罗,种下的是两只山芋,奉还的却是多倍于此的产出。我心中除了惊叹,还有感动,甚至惭愧。惊叹于它强大的蘖殖力,感动于它对土地的忠诚,惭愧于它天性的勤勉。这个冬日的下午,这块小小的花圃,让我体验了一次丰收的富足。
我虽来自农村,但久已不事稼穑,我几乎忘记了土地对人的温厚情义,那种无私总能唤醒人内心深处宽容而持久的力量,达成人与人之间温暖而坚定的链接。于是我知道了,这份意外而丰饶的收获,我不能独享。我让婆婆打包,将它们送给了楼下独居的张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