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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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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

日期: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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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A04版:文学       上一篇    下一篇

植物

吴琼

太多的草木被赋予了人的气质禀性,指向了忠贞、高洁、坚韧等美好品质,承载了诗人们的政治诉求。

植物的另一种读法

我的植物知识启蒙来源于《家庭花谱》,这是一本年长于我数岁的书,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81年出版,书的定价是八角二分。书的封底盖着泰州市新华书店的蓝色印戳,我的父亲还用圆珠笔煞有其事地写着“1983年3月17日于泰州”。

我是在小学三年级左右,开始将这书作为为数不多的课外读物,翻来覆去地看。这倒不是因为我自幼就对莳花弄草有什么志趣,纯粹是因为书的作者,徐海滨、杨立群两位老师,不仅有渊博的园艺知识,文学功底也甚是可观。每一种植物,草本木本藤本,鲜少开篇就大谈科目种属,喜阴喜阳,分株扦插压条的,作者更像是散文家,会不动声色地回顾这花木的前世今生,其间诗词典故传说,几乎是“抛掷”似的洋洋洒洒,然后再工笔画般细细描摹其形状,比如水仙,“它那冰肌玉骨,莹洁光润,一尘不染,显得婀娜动人,仿佛素雅之美妇”;譬如虞美人,“当苞蕾微张,红颜微露时,它好像正遮着脸儿在暗自勾眉画脸”。而这些精巧的比喻或拟人,自然而然地“征服”了小学生的我,用红笔划上波浪线还不够,我甚至用笔记本将这些“金句”摘抄了下来,摘抄了厚厚一本。小学时作文每每被老师当作范文夸奖,这本书功不可没。甚至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它“规训”了我最初的文学品位,毕竟我也是从这本书里,知道了《酉阳杂俎》《长物志》《神农本草经》,读到了杨万里的《月季花》《瓶中红白莲》,郭沫若的《仙客来》《栀子花》,以至于人近中年,依然改不掉喜欢“掉书袋”的习气。书里还为每种植物配上了精美的白描图像,被我用水彩笔涂得花花绿绿。

我的小学时代,每个班级在学校都有一块包干区,我们班恰好负责一片小树林。在打扫的间隙,大家穿梭在蓊郁青苍中,难得近距离观察这些植物,遇到叫得出名字的,自然会像捡到松子的松鼠一般雀跃。而我,也显摆过识得麦冬、葱莲,当然,托赖的依然是《家庭花谱》。

大抵是这样的渊源,我对植物有种亲切感,未必有多深厚,更多的像是路过时晃神的刹那,片刻的驻足,心里会有“真美啊,请停一停”的摇颤。人类对植物的感情,大概永远发端于“见色起意”,而花朵,便是植物身体最惑人的部分。用生物学的眼光来看,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官,为了引得蜂蝶为媒,完成繁衍大任,植物真是煞费苦心,将营养物质浓缩凝练,成就朵朵丰腴与风流。雍容华贵如牡丹,丰姿绰约如芍药,活泼俏皮如三色堇,清新秀美如绿萼梅,花色白净者多有奇香,色彩鲜妍者往往味淡,造化的神奇,生命的张力,似乎用一朵花便能说尽。

西方人管善于种植的园艺高手叫“绿手指”,英文green thumb,生活中我倒是认识不少“园艺苦手”,包括我自己,近年来死在我手里的植物就包括鳟鱼海棠、尤加利、香桃木、白鹤芋、百合竹、蝴蝶兰等近十株,死因囊括浇水过多引发烂根、不够通风导致虫害、暴晒脱水等等。佛教里“有情众生”的概念,是将植物排除在外的,我倒是觉得植物也有“觉知”“性情”,作为生命,都想存活、壮大,有自己的偏好,可是如果环境不对,它就死给你看。我想文学家应当比较容易接受这个观点。不信你看中国古典文学,《诗经》里植物开始作为与情感联结的意象,登上文学舞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采薇采薇,薇亦作止”,这个时期植物还是作为比兴的“工具”,托喻的成分还不高。到了屈原,彻底沿袭发展出完整的“香草美人”意象,《离骚》里兰、芷、蕙、茝、杜衡、江离……太多的草木被赋予了人的气质禀性,指向了忠贞、高洁、坚韧等美好品质,承载了诗人们的政治诉求。

这种文学习气源远流长,并且在东西方之间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心照不宣。西方人用花语,将植物和一些情感、品质做了勾连,在文学家、艺术家的笔下蔓生,经久不衰,至今仍颇有市场。

莎翁《哈姆雷特》第四幕里,奥菲莉亚疯癫后把各种花朵送给周围人,“这是表示记忆的迷迭香;爱人,请你记着吧:这是表示思想的三色堇。这是给您的茴香和漏斗花;这是给您的芸香;这儿还留着一些给我自己;遇到礼拜天,我们不妨叫它慈悲草……”奥菲莉亚把兄长雷欧提斯当作了哈姆雷特,所以把迷迭香和三色堇给了他。按照卞之琳的注释,茴香代表谄媚,漏斗花代表忘恩和私通,这两种花是给篡位的克劳狄斯的;芸香代表愁苦和悔恨,所以奥菲莉亚留给了王后和自己。这些花朵的派发对象似乎透露了奥菲莉亚疯狂中的“清醒”,对应着前文雷欧提斯说的“她的这些胡语比正言还更有深意”。

千禧年之后,法国导演弗朗索瓦·欧容拍过一部电影叫《八美图》,八个女人,在小女儿设下的“骗局”中互相猜忌、揭发,一个原本花团锦簇其乐融融的中产阶级家庭,锦袍下抖落的依旧是一地的虱子,假死的父亲承受不了这些揭去“假面”的女性,最终自杀身亡。影片片头,欧容也用了八种花卉,寓指片中八位女士,比如粉色的康乃馨对应外表清纯的大女儿,披着软刺的胭脂木指向性情古怪的小姨,红玫瑰代指佻达奔放的小姑,倒是给这部“巴黎女子图鉴”做了一个微妙的注解。

尽管如此,内心深处,我对这些“花语”是颇不以为然的,我实在难以接受,同一种植物,只是颜色不同,所指便千差万别,白色风信子是“适度可爱”,红色风信子就成了“嫉妒”,简直随意到任性的地步。何况,创作者的主观好恶往往只在寸心之间,因为气味芳香馥郁,形态姣好,便是芳草香草;而长刺的,比如蒺藜、葈耳(苍耳),或者气味不雅的,牵藤扯蔓的,就成了恶草恶木;有时候更简单粗暴,只是因为“写作需要”。只可恨植物没有嘴。

不过我想植物并不在乎,细究起来,植物连名字都是人类给予的,也没有人问过植物同意叫这个名字不曾。日本园艺家柳宗民写过一本《杂草记》,文字是好的,清淡细密,但我却对其中“野草”们的名字更感兴趣。因着中日翻译不同,里面不少“杂草”的名字美丑悬殊,简直是天上地下,比如拉拉藤,农村又叫猪殃殃,因为猪吃了会生病,但日本人叫它八重葎,因为叶片的形态和豪华的八重和服接近。败酱草,因植株有股败豆酱气而得名,日本却管这开着细密小黄花的植物叫“女郎花”。也有中文名字居上风的,比如阿拉伯婆婆纳,明明是一种会开出精巧四瓣蓝紫色花朵的草木,日本呼作“大犬阴囊”,理由是它的果实颇像狗的阴囊。幸好每一株植物都有一个平等的拉丁文名字,我几乎是庆幸了。不过私心里,我还是希望哪一天植物们能开口,像汪曾祺笔下的栀子花那样大骂:“我就是要这样香,香的痛痛快快,你们管得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