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船骈集施家湾
□李华
下官运盐河蜿蜒曲折，绵延百里，由东台而往泰州。到了赵公桥下，便一分为三，向城市而行，是为草河、稻河、卤汀河。草河运草，稻河载粮，卤汀河驳盐，从名字就能看出它们的分工。这三条基本平行、南北流向的河流，恰似一母三胎，孕育了城北地带近千年的繁华，被誉为城北的三条母亲河。
草河、稻河，在明代以前都是直通城河的。明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为了减轻上河直灌下河的水害之苦，就在草河、稻河头筑坝，截断上下河，俗呼为东西坝。东西坝一筑，过往货物均须卸载转运，是以客商聚集、居民增多，坡子街一带逐渐成为泰州的商业中心。
从草河头直往北约一里半路，河流突然拐了个“N”形的弯道，水面往东拐了弯才又折向北，就这200米的东西向河道（水坳），水面开阔宽广，有点浩渺的意思，舟船也方便停泊。下河的货船帮子，都喜欢在此聚集停靠、卸载货物，市面也跟着繁荣起来。大家都称呼这地方叫施家湾。在城北地带，名字中带有“湾”字的，好像就这独一份儿。怎么来的？不知道。有人说是以前有施家大姓在此居住。可周边世代祖居的，都不姓施。真要往上溯源，也没办法把阊门以来的脉络都捋清楚。总之，无考。
名字由来不重要，地理位置决定了施家湾的兴盛。施家湾是里下河地区来往泰州的交通要道，故也成为城乡的重要分野。从施家湾往南，直到坡子街一带，人烟稠密，房屋鳞次栉比。而从施家湾往北，人烟逐渐寥落，一派乡村景象。1929年，商会集资铺设城北地区的石板路，也就修到施家湾为止。
至迟在明代中期，施家湾就有了简易的码头，舟船在此骈集，下河地区的物产在此集中靠卸交易。《万历扬州府志》云：“施家湾，州治北三里，鱼盐蟹稻往来舟船骈集处。”《崇祯泰州志》记载与此相同。施家湾实际上主要是柴草的集散地。旧时从施家湾以南一直到破桥，经常停满四乡八镇“上街”（农民称进城为“上街”）卖柴草的小船。柴草是非常重要的民生物资，没有柴草，就没法烧火做饭。开门七件事，柴草排在第一位。城市居民经常到此购买柴草，络绎不绝，这也是草河得名之由。施家湾南面的一条阔巷，因有多家王姓草行，得名王草巷（今为海阳路）。《海陵竹枝词》记载：“施家湾北草窝巢，改捆船多泊水坳。往往中能藏火种，民间切忌买红茅。”相传，红茅草能藏火，奸商常将红茅藏在柴堆中，售卖出去之后，经过一段时间就会自燃，最长时间能迟至百天。这样，草商就能多卖柴草。
草行只是施家湾最著名的营生，周边还有陆陈行、八鲜行、蛋行、旅馆等多达百余家。陆陈行即粮行，有上下行之分，上行以收购为主，下行以销售为主。施家湾一带的陆陈行，以下行为主，主要是收购下河地区农民的稻麦，出售给城市的居民。八鲜行类似于今天的菜市场。下河地区的水产土货，尤其是港口垎岸出产的瓜果蔬菜，多集中到施家湾售卖。民国《泰县商业竹枝词》说：“施家湾口八鲜行，枣栗楂梨杂芥姜。最是炎天生意好，运输瓜果满船舱。”旅馆业的繁荣更好理解，施家湾是北乡人进城的第一站，客流量大，住宿需求旺盛，所以从南往北不到百米的小街上，鼎盛时有十多家客栈。民国时期，附近还建起一座三层楼的新式旅社，建筑中西结合，设施先进，是以生意兴隆，盛极一时。现在宽巷尚存一座绿杨旅社，作为市区唯一的民国客栈遗存，即将被列为市级文保单位。
施家湾不仅是草粮船只货运的重要码头，也是下河客运的起始站。以前没有轮船，泰州到下河只能靠帮船（专门载客的木船），到兴化、港口、周庄等周边地区，就需要到施家湾坐帮船。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大达轮船公司开辟南通至扬州客运航线，经停泰州，泰州有了近代化的轮船。次年，又开辟泰州至东台、盐城线客运班线，起始码头就设在施家湾南面一点，是为盐泰班线。从此，下坝施家湾一带，成为通向里下河地区的水路客运中心。《民国泰县志稿》“市集市镇表”记载：施家湾，主要经营鱼稻草蟹，来路为里下河一带，销往县城。特别标注：“里下河入县咽喉，柴草营业此为中心，小火轮直接驶盐、阜、兴、东。”盐泰班曾有两艘小火轮，停靠码头也改建为水泥码头。1950年，水路客运收归国有，成立泰州轮船站，在施家湾设营业处，虽经升级改造，码头、候船室都很简陋。1954年泰州船闸开通，客班统一迁移西浦下河边。又因岸边建设有二布厂，施家湾变成专门的生产码头，但农村来的帮船仍然在施家湾处停靠下客。1980年，又将河道东西两岸都建石驳岸码头，东岸专门修建了毛巾厂客运码头（属交通局）、日杂公司施家湾码头（属物资部门），分营客货运。一直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水运衰微，施家湾码头才自然消亡。
世道太平，交通繁忙，施家湾一带的经济会因此受益。遭逢乱世，往往也会率先经受动荡，由此见证泰州历史上的一些重要事件。太平天国时期，泰州虽然未受兵爨，然而也一夕数惊，城市秩序数度混乱。通州知州金小庄过境泰州，官船停泊于施家湾，乡勇图财害命，诬称他是长毛奸细，将行李一抢而空。幸亏躲进州署，才逃得一命。赵瑜有诗《查官船》，记述此事甚为详细。辛亥革命泰州光复，也是从施家湾而起。当时淮南缉私营管带刘凤朝拥兵作乱，带领兵船七八艘一路从东台而来，意图劫掠泰州。刘凤朝泊船于施家湾，登岸与泰州商会谈判，勒索军饷。商会组织商团武装巡逻戒备，同时暗地向扬州徐宝山求援。最终，徐宝山来泰捉拿刘凤朝，并宣布泰州光复。
施家湾不仅是繁忙的商业地带、水运枢纽，也是文脉荟萃、风流儒雅之地。这里曾经建有范文正祠，祭祀范仲淹。当然，最有名的还要属渔壮园。渔壮园是清代俞锦泉的私家花园，泰州人俗称为“俞家花园”。俞锦泉，名漱，号水文，康熙时人，以原贡生膺岁荐，曾候选内阁中书。他爱交游、工诗歌、精章律，家蓄女昆班百余人。俞锦泉在施家湾垒石堆山，开河引水，筑渔壮园，建流香阁，日与名士饮酒观剧其中。当时的名流，如冒辟疆、孔尚任、黄仙裳、邓汉仪等，均为其座上客，一时有“红牙女部压扬州，金谷当年纪胜游”之称。相传孔尚任写成《桃花扇》传奇二稿，曾得俞氏指点，并先由其家班试演。
渔壮园的舞榭歌台，并不曾持续很长时间，雍乾间毁于一炬。此后二百年，施家湾畔不再闻咿呀之声。俞家花园，空留地名。1935年，施家湾居民周合子在其处改建胜利戏院，土墙草盖，内有木桩长凳数十张，可容观众百余人。虽然不复孔尚任、俞锦泉当时的盛况，但家班变为戏院，平民百姓也能享受戏文之乐，境界亦自不同。胜利戏院演出以扬剧、京剧为主，并及其他剧种。常有下河来的“草台”班子，一艘破船停靠在施家湾码头，在戏院连唱好几天大戏。也不乏名班名角的光顾，驰名下河的腊红子班社曾在此驻班，知名演员有盛奎童、石长根、郑立恒、苏兰君等。“铁头老生”曾在台上连翻三十六个跟头，至今广为传颂。胜利戏院一直延续到1954年才停业。
施家湾北面，曾有一处百岁巷。此巷因出了一位“百岁老人”而得名，一度曾冠以“新”字，以别于泰州旧有之百岁巷。《吴陵野记》记载：“城北有新百岁巷，王成均先生建立，先生九十余岁时，计算闰月满百龄，同里徐菊人等曾公送百岁扁对，以祝遐龄。”这位王成均百岁老人，是王炳业的次子。王家为乡里望族，与五大乡绅之一的王广业家族连了宗。老人有善行，曾与徐菊人、张裕堂等人开办勉善堂粥厂于北斗宫。
施家湾并不仅是码头、水道，也是地名。清代、民国的方志里面，还没有记载名为施家湾的街巷。但在1949年的《泰州城厢图》上，已经有了施家湾南街、施家湾后街、施家湾北路等街道名。此后又经变更，在1979年的《泰州规划示意图》上，变成了施湾南街、施湾北街，南北长约400米。施湾街附近，清代有公侯庙、眼光庙等庙庵，新中国成立后，又规划建设了印染织布厂（后为二布厂，改制为天虹纺织有限公司）。前些年下坝地区拆迁，一大片老街区被一扫而空，现在已变成了崭新的碧桂园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