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守瓜
最先留意守瓜,源于王家尖河畔的南瓜地。那日,去为南瓜打顶摘心,忽见招摇于熏风中的叶片,多有虫洞,亦有未曾洞穿的环形或半环形咬痕,历历在目。那些孔洞与咬痕,或已日久,破坏了叶脉肌理,其边缘已然沁出铁锈色,于一片蓬勃生机中涂抹一层黯淡。还不止于此,即便艳黄的南瓜花盏,亦见漏光,洞痕布陈,令人扼腕。
罪魁祸首自然是守瓜。虫体呈长卵形,似萤而大,色橙黄,鞘翅聚细密刻点。我在花蕊里寻到它时,这只小生灵犹自触角颤荡,张翅欲飞。严格地说,我所面对的是一只黄守瓜,俗谓黄萤、瓜萤、瓜叶虫等。清学者李元所著《蠕范》记为瓜蝇,一音之转,或为瓜萤之滥觞。溯源于郭璞《尔雅注疏》,尤为明了:“今瓜中黄甲小虫,喜食瓜叶,故曰守瓜。”
黄守瓜寄主植物颇众,瓜果豆茄通吃,可见其泼皮。我曾于一条花皮水瓜之上,见到一些圆形突块,大小不等,细者若蝇头,大如成人指甲。其基部一圈咬迹,显是虫噬。始作俑者,除却黄守瓜,实在不知道谁能有这样的手笔。不宁唯是,黄守瓜的壮举,亦曾于我们家猪圈旁的丝瓜架上得以体现。彼时,丝瓜正嫩,瓜头尚顶着一枚黄灿花蕊。而连缀的数枚叶片,却被啃嚼得百孔千疮,甚而干枯脱落成絮网之状,惟留丝丝叶脉,漏筛无限光阴。春生夏长,缺少了如许宽厚茎叶的扶持,蓄势待发的丝瓜还能够一如既往,安然地支撑到生命的秋天吗?
令老圃园丁深恶痛绝的黄守瓜,所见载记皆为负面。云其习性,以成虫于避风趋阳之草丛、叶堆、根隙、泥缝间越冬。食性庞杂,为害之广,遍及豆科、茄科、葫芦科、十字花科等作物,极具毁灭性,可谓贻害无穷。以此观照,所谓守瓜,并非相守于瓜,更无耳厮鬓磨,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温婉浪漫。一切和谐,皆于黄守瓜尖牙利齿露出之际,一霎消散。甚至,其所得名,更具监守自盗之意味。
实在,对于一只草虫,并无道德审判的必要,它的所作所为,说到底不过是聊以偷生而已。昆虫的悲情,从来不曾消停:夏虫不可语冰,蟪蛄不知春秋,蜉蝣一夕,其亡也忽。而列身其类如黄守瓜者,又能强到哪里。即以其噬啮叶片之举,同样充满了无奈。无论是密被白色刚毛的南瓜叶,边缘具浅齿的瓠子叶,还是厚绒的茄子叶,其虫洞皆居中,鲜有自叶缘而出。如此费力地取食,之于黄守瓜,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喜啖葫芦科植物叶片的黄守瓜,自然知晓由外而内的啃食最为轻巧省力,但它们依然反其道而行之,选择了更加繁琐耗神的方式。盖因葫芦科植物所蕴含的葫芦素,虽不致命,但口感殊劣,苦涩难咽。为缓慢葫芦素于切口处快速聚汇,黄守瓜可谓殚精竭虑:自中间叶脉处下口,切断源流,则可安心地大快朵颐。如是者三,难怪巴掌大的一片瓜叶上,漏洞布陈。此情此景,颇令人有“黄台之瓜,何堪再摘”之慨。
困厄于泥土的植物,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它们另辟蹊径,于生长过程中,进化出足以抵御病虫的物质,以求自保。而昆虫,恰恰以此为凭借,精准飞落各自的寄主植物。喜耶?悲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植物和动物相互间的对抗,悄然而激烈。于缄默中阐释着“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的睿哲。在一轮轮交锋中,无所谓输赢成败,重要的是它们的潜能得以最大化,进化更臻完美。结果固然是唯一的衡量标准,而过程同样不可或缺。与其认为动植物的这种攻守是刻意的,毋宁说是出于一种本能。它们不断升级版的进化,推演的亦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哲理,维系着自然界的平衡法则。穷则思变,它们无声无息的斗智斗勇,其实,更像深谙此道的人类社会的缩影。
植物和动物之间的关系何其微妙,它们如同自然的密码,我们即便穷尽心力,或许亦不能解析万一。譬如远天变幻无定的云絮,下一刻,谁能预测到它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