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腰蜂
天气渐趋回暖,细腰蜂感应季节,飞旋而出,开始它们又一年周而复始的劳碌。
先前,我们家东花墙为红洋砖砌就,粗糙坑洼的墙面,尤其便于细腰蜂衔泥营巢。细腰蜂频繁地飞进飞出,大抵于淑气晴光中,阴雨天气,它们总是敛翅匿身于檐下墙缝,偶有沿着檐口慢慢蠕动的,或是窥测气温也未可知。细腰蜂每次都衔着一枚精细的泥球,粘上墙壁,累积成小壶状,细颈承接的出口,一如草帽的翻边。细腰蜂就近所衔湿泥,乃得于西邻碗扣家敞口的茨菇缸里。不过一巷之隔,倒是方便了这些建筑者,免却了往返遥远河壖的辛劳。
细腰蜂不仅营泥巢于壁,更在树身、竹管间劳力劳心。后邻人家废弃的猪圈,多为竹尾搭建,挡檐的一段竹筒上,密布规则圆润的孔洞,仿佛一支硕大的横笛。这门精湛的手艺,当然非细腰蜂莫属。杜工部《小至》有云,“吹葭六琯动飞灰”,所测乃时令之变。设若将此一管迎风而动,会不会流响出天籁之音。
细腰蜂与胡蜂不同,前者喜独处,而后者喜群聚。村居之时,每常留心,目力所及,鲜有细腰蜂成群结队营巢或觅食。一苇可行,即便形单影只,细腰蜂亦将落寞定格成风景。庭院寂寂,光影斑驳,远观细腰蜂扇动薄翼,来回穿梭,顿觉光阴留驻,颇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慨。
细腰蜂称谓良多:土蜂、蒲卢、蜾蠃皆是。南宋郑樵《昆虫草木略》记为“蠮螉”,云其不能生子,惟取他物呪成。《诗经》所谓“螟蛉有子,蜾蠃负之”,即此。西汉扬雄《法言》记述更为传神:“螟蛉之子殪,而逢蜾蠃,祝之曰:‘类我,类我。’久则肖之矣。”此后,诸说从之。实则,古人于博物多所限制,囿于寡陋,他们将更多的疑惑依赖于天助神启,从而导致歧路乱蔓,缠杂不休,为后之名物考辨铺排了重重阻障,清季经学大家郝懿行斥之为“察物未精”。
其实,先民所谓“化生”论,每每见诸典籍。若“腐草为萤”“鹰化为鸠”“ 雀入大水为蛤”即为典型。就蜾蠃而论,《诗经》中的喻指乃是国之大政显现乱象,百姓行将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成为他国子民。秋风挽歌,寄人篱下的悲情倾泻而出。
蜾蠃得名于植物,自然界动植物互换身份为名比比皆是,若竹节虫、牛筋草、蹲鸱俱可佐证。蜾蠃又名栝楼、瓜蒌,村人多谓之吊瓜,软藤攀牵,圆实垂挂。初生之果呈青绿色,至夏秋则翻转成橘黄透红,极惹眼。前邻怀珠家荒芜的庭院和村后王家尖河畔的乔木上,都曾经闪烁过它们的终极红艳,庶几为凄清季节点缀一丝温情。
王国维《尔雅草木虫鱼鸟兽名释例》对于这种昆虫的溯源,尤为后之名物考证借鉴:“果蠃者,圆而下垂之意,即《易·杂卦传》之‘果蓏’。凡在树之果与在地之蓏,其实无不圆而垂者,故物之圆而下垂者皆以果蓏名之……蜂之细腰者,其腹亦下垂如果蓏,故谓之果蠃矣。”条分缕析,若秋水澄明,令人如有醍醐灌顶。
但蜾蠃之于螟蛉,众口称颂下的义亲之哺,养育之德,其血腥真相,早在千余年前的南北朝时期,便为名医陶弘景探破,其《名医别录》多有指谬:“今一种蜂,黑色,腰甚细,衔泥于人屋及器物边作房,如并竹管者是也。其生子如粟米大,置中,乃捕取草上青蜘蛛十余枚,满中,仍塞口,以待其子大为粮也。其一种入芦管中者,亦取草上青虫。”文中所述青虫,大致即是螟蛉。
蜾蠃的猎物实则不止于此,尺蛾、黏虫、卷叶螟甚至菜粉蝶、蚱蜢备录其食谱。如此看来,蜾蠃倒不失为禾稼之守护者。但蜾蠃猎杀蜘蛛,实所罕见。惟记得一年孟夏,院子东花墙与屋檐拐角处,结出一张蛛网,差似糠筛。一只黑褐圆蛛静候网心,以逸待劳。我每常于晨昏之际,注视着这张硕大的蛛网于微风中颤荡,感叹着万物生灵的不易。只是一日向午,一眼瞥去,网沿已被撕开几道豁口,肥硕的蜘蛛却不知所终。夏阳明艳,蜂鸣嗡嗡,在炫目的光晕里,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