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勇
《悼念集》,是一本好诗集。可是好诗集,也需要有好的翻译。诗人、评论家张定浩翻译的《悼念集》,其诗意、精准、韵味的语言,引人入胜。试看他翻译的这一段:“那从未缔结过誓约的心\只会在怠惰的野草中沉滞,\我不妒忌任何冷漠生出的安宁。\我坚持这一点,无论发生什么;\越是悲痛,我对此感受越深;\宁可爱过又失去\也不愿从未爱过。”(第29章)
对于翻译文字,我一向挑剔,喜欢尝试重新翻译,于是有了如下文字:没有缔结过誓约的心\只会在荒草中沉滞\不羡慕任何冷漠的平静\对此,我深信不疑\越是悲痛,感受越深\宁可爱过又失去\也不愿从未爱过。
对比一下,基本保留原诗译作骨架,特别是最后两句,不能动一字,这加深了我对于此诗集的好感。
张定浩对于诗歌的热爱,对于文字的挑剔,着实让人感动。这绝不是译者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一位作家对另一位作家的致敬与崇拜。当我读到他在报刊发表译作中的第一段文字,即被惊艳到:
“明媚之船,从意大利的港口启程\驶过温和宁静的海的平原,\载着我所失去的亚瑟被爱着的遗骸,\请扬起你的翅膀,送他回来。”(第11章)
悲伤的故事,却以温暖明媚的文字开头,让人感觉爱的博大与浩瀚。这只明媚的船儿,仿佛是甜蜜的过往;那意大利的港口,仿佛是通往幸福的大门。虽然一切都已经失去,可是在记忆里,似乎却可以永恒。所以,译者在翻译时,驶过海的平原,用的是“温和宁静”四字, 一切失去的悲痛,似乎已经化为一种永恒的思念。爱,在这一刻,足以永恒,足以平静,足以明媚。
“此后,无论你在哪儿远航,\我的祝福都如一道光,\日夜投射于广漠的海面,\如一座守护你还乡的灯塔。”(第19章)
正如诗人丁尼生所说,“失去是人生之常态。”既然已经失去,那就不必沉溺于痛苦,而是要将这种痛苦转化为爱的动力。带着爱上路,远比带着怨恨上路轻松得多。当初的爱,可以成为今日前进的动力。深爱、失去、疼痛、持爱而行,这才是爱的过程与意义。
“什么样的灵魂可以如此纯粹自足,或也能像他们这样蒙受幸福?”只有真爱无法被取代,容不下别的意念。真爱,必须纯粹,必须相知,必须相惜,如此才能享受幸福。即便失去,也还是一种幸福。至少,拥有过一段爱,比没有拥有更值得。
当你失去一个非常喜欢的人,想寻求心灵的解脱,不妨来看以下这段文字:“所以,那灵魂的寂静花园\布满图案缤纷的花瓣,它们记载了\有生命以来的整个尘世;\而爱将持续,纯粹而完整\如他在这短暂时空中给予我的爱,\并将随着曙光中的灵魂一同苏醒\在又一个精神世界的起点。”(第45章)
诗人觉得死亡与睡眠,似乎是一件事。花会开,也会眠;人如花,肉体消亡,而灵魂依旧附着在每一朵花上,与第二天的曙光一同苏醒。也即肉体会消亡,而爱不会消亡,它会附着在每一朵花上,与日月同在,与你同在。爱,不会因为肉体消亡而逝去,“爱将持续,纯粹而完整。”这一章节,可以作为全诗的主旨,它对于爱的持续进行了一番全新的理解。
爱,附着在你看到的每一个景物上;附着在你接触到的每一个物体上,附着在你闻到的每一个味道上。顺着爱的目光搜寻,走你自己的路,这很重要。不要去责备命运的不公,夺走你所爱的人,你要相信人可以夺走,而爱永远不会被夺走。爱会始终以某种方式,存在我们的周围,周而复始,直至我们生命的终结。
“相信没有一条虫豸被白白劈开,\没有一只飞蛾带着徒然的渴求\皱缩于徒劳的烈火,\或是仅仅成全他人的利益;\瞧,我们一无所知,\我只能相信善终将降临\在最后——遥远的——终端,\降临于众生,而每个冬天都会变为春天。”(第56章)
如果说爱人的离开是冬天,那么爱的存在就是春天。失去爱,固然悲伤,如果持爱而行,一切都会静谧祥和,温润如初。你要相信,每一个生命都是有意义的,每一段爱都是有意义的。
悼念诗,不只有西方有,中国也有很多,比如王维的《哭孟浩然》,“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元稹的《离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白居易的《梦微之》,“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爱”,在中国古代长期与“哀”同音通假,所以爱中显悲,是极其自然的。《圣经·新约·罗马书》则主张“爱人如己”,说:“凡事都不可亏欠人,唯有彼此相爱,要常以为亏欠。”翻译过来,可以理解为:爱,是一种付出,是一种成全。“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不要将爱,变成一种占有。
庄子说:“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爱之意是极其周到的,但过分的爱却反而造成了损失。比如,你给马配上最昂贵的金鞍、最精美的玉勒、最珍贵的辔头,就是爱马吗?其实,将这些全都卸掉,让马自由驰骋草原,才是真爱。
学会跟过去和解,持爱而行,爱自会迎面走来。特别喜欢苏东坡的一句词,“山头斜照却相迎”,只有当你热爱斜照了,斜照才会向你走来。同样,只有当你不再怨恨它或他(她)的离去,而是持爱而行,你的心就会永恒,你的爱就会永恒,爱才会向你迎面走来。